第96章 龟玉毁於椟中(1 / 2)
第96章 龟玉毁于椟中
……
至于,第二个坏消息,则与东江镇有关。
平辽总兵官毛文龙,又上疏了。
紧随着不平五事疏后不久,他又追加了一封讨饷的奏疏。
奏疏里说,东江镇如今拖欠兵饷已达五六十万两之巨,将士困苦,军心不稳,急需朝廷拨付。
户部与内阁的批覆意见也很快,言辞间满是无奈:东江镇军饷原定额为每年五十七万两,后已增至一百万两,国家财政实在无力全额接济。建议朝廷下旨,号召辽东商贾输银助饷,所捐钱粮,可准抵积欠朝廷的商税。
这严格来说不算坏消息,欠饷而已嘛。
对现在还背着九边近千万债务的他,五十万不过洒洒水而已,实在不行他内帑还有一百三十万两,也可以顶一顶。
真正的坏消息,其实来自他彻夜奋战后的结果。
辽西丶旅顺丶登莱丶天津之事,他算是大概明白了。
但唯独东江之事……
他看不明白。
朱由检修长的手指,在堆积如山的奏疏间缓缓划过。
最终拈起几份来自东江的塘报。
荒谬。
太荒谬了。
奏报上,赫然是连篇累牍的「大捷」。
东江屡次上报大捷,其中多有斩获。
他让司礼监统计盘算了一下,仅就已找到的塘报之中,东江镇塘报上斩获的后金官兵,便已不下六万六千之数。
这还不算那些语焉不详的「斩获无算」。
后金总共才多少丁口?
照这麽个杀法,黄台吉恐怕早已是孤家寡人,辽东也该传檄而定了。
其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当属天启三年八月的那份「满浦丶昌城之捷」。
朱由检至今记得,当他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份奏疏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精彩。
「职用兵不满一千,贼死两万馀,马死三万馀。」
他理解毛文龙的处境,也理解东江镇的难处。
没钱没粮,就练不出强军,就拿不到战功,于是就没钱没粮。
要跳出这个死循环,先编造战绩是最好的办法。
否则,偏居海外,孤悬一隅,若不上报些骇人听闻的「大捷」,又如何能从朝廷手中抠出真金白银的粮饷?
可理解归理解,这般视君父为无知的做法,这般将国事当儿戏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寒。
军国大事,岂能建立在谎言之上?
其次,是兵额不明。
东江镇的兵额一直起伏不定,一时说是十万,一时又成了十五万,过阵子又定为两万七千。
奉旨点阅人数的文官们,每次要做校阅,都恰好碰上奴情有警,不得不草草结束。
哪里有这麽巧的事情?!
究竟是点不出来,还是有人不愿意点校出来?
朱由检非常理解吃空饷是明末军头的正常习俗,但你总不能连额兵都瞎报吧?
除此以外,还有南兵冒饷丶召商弊端丶东江走私等一系列若有似无的问题。
而真正让朱由检感到深深寒意的,是关于年初后金那场「征朝之役」的奏报。
他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黄台吉亲征,朝鲜被迫降金,东江镇在铁山丶皮岛等地亦是损失惨重。
黄台吉正是凭藉此战一举扭转后金缺粮危机,并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威望,这才有天启七年四月攻宁锦一事。
这绝对是改变辽东乃至整个天下格局的一战!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怎样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将三份相关的奏疏并排铺开,仿佛在审视三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第一份,是毛文龙的亲笔奏疏,字迹龙飞凤舞,豪情干云:「……奴贼坐困多日,不能前犯,狼狈而归……」
第二份,是兵科抄录的捷报,辞藻华丽,极尽吹捧:「……奴以十万之众,蹂躏东江,毛文龙乃能于狂烽正炽之际,奋敌忾迅扫之威,奴酋死伤甚重……」
第三份,依旧是毛文龙所上,言辞凿凿:「……丽官丽人招奴害职,职坚守不拔,所伤不满千人,斩获无算……」
朱由检伸出手指,依次点过这三份奏疏。
指尖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奏报里,后金仿佛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狼狈逃窜。
可若是大败,为何战败国后金反而迫使朝鲜结下了「兄弟之盟」?
谎言!
通篇的谎言!
朱由检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毛文龙那张变幻不定的脸。
时而是奏报里那个忠勇无双丶屡败强敌的大明战神。
时而又是催饷时那个愤懑不平丶哭穷叫苦的边镇穷将。
朱由检将奏疏轻轻放下,心中抑郁难言。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或者说,这两个,都不是真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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