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1 / 2)
刺客在荒原上奔逃。
身後月光沉沉,他在风中踏散了悼文般的飞絮。鞋尖沾着早已乾涸的丶不知是谁的血。一头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被冷汗与温热的血黏成一绺一绺,狼狈地贴在脸上。腹部伤口,不知餍足地裂嘴,吐出数点殷红,沿乱径簌簌洒溅。
他像一条吃了人肉丶被整个城市追猎的狼犬,负伤闯过一片长草,掠过早已倒塌的竹墙与嶙峋的杂石,喉咙发出濒死般丶不敢停歇的喘息。
再这样失血下去,他活不久了。
几乎将他剖腹的刀伤还在渗血,权充绷带的布条早被浸透。每一次呼吸,痛楚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可他不能停!他从来不属於任何阵营,不效忠於任何旗帜。他杀人,用别人的命,换取自己活下去的权利。仅此而已。
刺客极其年轻,有一张能称之为俊美的脸庞,双眼常年停驻与年龄不符的丶深不见底的忧郁。他的刺客生涯,被淬炼至锋利。在短暂地放出光辉丶磨练砍劈过後,长长地延展出去,然後,应声折断。他终於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座还没有完全建好,被业火吞噬的城池。
他这一生,没有真正完成过什麽。
就要这样死了吗?
在某个被遗忘的村庄里,是否有人会记得,他原本只是北部山边的一个小孩?在更久远的丶快要褪色的记忆里,他喜欢坐在高高的树岔,数满天不会坠落的星星。那时候的他,想当一名厉害的猎人,探索没人走过的山路,画出最精确的地图,试着找找看,好人住的城镇在哪里。
乱世从来不容许任何人作梦。
十岁那年,山贼踏平他的村庄。他被像一头牲畜一样绑走,卖进城里手段最毒辣的妓馆,成了拍卖会上鲜嫩欲滴的一件货物。在那些比他年长的男人与女人的丶高速穿梭的欲望之间,他挣扎,然後学会了牺牲。透过拙劣地挤弄身体,透过被迫钳紧的臀与细弱的哀鸣,他得以苟活。
他学会了如何微笑,如何哭泣;学会如何在即将被撕裂前,用恰到好处丶不至於惹人生厌的方式求饶;学会如何在湿软黏腻的床褥与令人窒息的辗压之间,保住自己卑贱的小命。
在他身上满足了兽欲的人们,才走出妓馆,便立刻投入另一场互相争斗丶彼此杀戮的势力漩涡。道德与秩序全面崩盘的社会,所有人都像脱离蓝图的疯狂造物,急切地寻求攻击丶抢夺丶欺诈的契机,用他人血肉,喂养日益膨胀的空虚。
这是乱世,是地狱。没有人来得及去想爱情,去想亲情。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抛弃。抛弃羞耻,抛弃道德,抛弃良知。
——他原是不甘就此沉沦的啊!
伤口。一朵沉默的丶正在静静绽放的血色花朵。刺客背过身,靠着冰冷的岩石,从裤管撕下一条布,为自己重新包扎。
鸟声凄切。视野所及之处,除了黑暗,再无一物。
刺客忍住腹部翻江倒海的剧痛,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後颈突然传来熟悉的丶几乎是幻觉的螫痛。他下意识一摸,指腹触碰一排依约难辨的丶接近愈合但永远不会消失的复杂咬痕。
像一道爱的枷锁,一个诅咒。
他的初夜不是被女子买下。一位沉默的丶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了房间。男人从不闲聊。仅仅在最情动的时候,凶狠地咬住後颈,然後在他的耳边,用宿命般的语气,重复一模一样的话。
「这道印记消失前,我会再来。」
男人说得信誓旦旦,店家还笑贵客像个恋恋不舍的情人;但店家不知道,踏进房间的每一次,男人干得比任何人都狠。因为刚进妓馆,他毫无胃口,身体是那麽羸弱而男人是那麽高大,站着被肏顶的时候,血液会从臀缝喷溅,腥躁与抽搐的红,细细地流过苍白而细瘦的小腿,汇集在脚踝边,这令他痛苦得不能自己。
其他妓倌见他年幼可欺,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他头发,偶尔赏几个耳光,就在送茶的大厅角落,按着扯他的衣裤,他闭着眼,感觉自己是一颗被活生生剥了皮的桃子,无血色的胸腹部以及腰臀露在外面,毫无体毛,乾乾净净,消瘦得彷佛没有性别。他双眼有某种东西,悠渺但桀骜难驯的光,像焚尸的炉火,他开始怒吼,引来更多的目光,其他客人看戏似的笑了,拿钱放在桌上。
那麽多浑沌的笑脸来去,妓倌丶夥计丶嫖客,纷沓轮流肏他的洞,他有什麽好?如此贫瘠的身体有什麽好?还是那些人只希望把乾净涂抹成污秽,令杂音重归阒静?他迹近疯癫,吼得断续抽噎。在肠道灌满精液丶下腹微胀像被饲料灌食的肉鸡之後,在另一个人拿阴茎捅他喉管後,他失神恍惚地住口,呛得泪流,接着咯咯发笑直到身体不停发颤。
他觉得自己从那些人接触的地方更深微地开始腐烂,可他没有坏掉。他内缩但他没有坏,他匍匐但他不曾甘愿,他将自己搂入悲伤的臂弯,用纤薄未长大的手掌遮掩自己的脸,他很脏但是他还存活,他身体没有一处完好了,但他眼睛还能转,还能看,看自己如何一丁一点的受难。他没有期望谁来,然而男人来了。死气沉沉的高大男人,扯着其他人的衣领,一个一个把人抛出去,众人议论纷纷。
他清晰记得那双粗糙宽厚的手,记得男人那低沉的丶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男人对老板说要包他这一夜,被玩成烂货的这一夜。他病恹恹地,脸色惨青,身体散佚下滑,精尿血屎从扩张的地方蔓延。即使如此男人也要嫖他,就着别人的精,就着被操得稀烂的穴。
男人将体重压在他背後,亲密交揉,幽幽的红烛旋亮旋灭,他真是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他趴在窗台上朝外头的夜哀哀恸嚎,他不晓得为什麽他要喊,他只知道如果不喊的话,当胸有一口气要将他的一切炸开。他斜靠在那,屁股凉飕飕的,像折断的花,被索取得不剩什麽了,而男人狂热地丶撕开皮肉地咬他後颈。就算是在终年不堪的辱没与颤抖中,他也记住了这个人。带着荒谬的执念,不断来光顾他的寻欢客。
当他靠着投身刺客组织,用沾满客人鲜血的酬金为自己赎身後,那家伙依然找上了门。眼窝深陷的丶高大沉默的旧客。男人似乎精通於揉碎猎物的自尊,就像一名顶尖的杀手,动手前,总要带着一丝怜惜,把玩手中冰冷的利刃。
旧客也习武,不幸的是,比那时刚刚进入刺客组织训练的他,厉害得多。男人会像幽灵一样潜入,拍熄所有的灯,然後逼迫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进行实力悬殊的丶关於逃亡与捕猎的游戏。
他感到自己化为一团被圈禁的丶热烫的火,不断地,徒劳地,点燃对方彷佛永无止境的执着。也许是黑暗的转角,也许是深夜突如其来的造访。刺客往往才刚睁眼,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钳住了喉咙。男人熟练地撩动他的恐惧,用最粗暴的方式,奸淫出他的欢愉,将他的所剩无几的尊严与苦撑,一同搅成一滩烂泥。
好几次,他被操到崩溃的边缘,不断的发热,在怨愤的顶点大吼:「我已经不再卖了!你为什麽?为什麽还那麽执着!」
他颤抖着,挣动着,像要把所有的空气赶快吸完,以为自己会在无尽的穿刺中死去。对方总会在此刻,拍抚他的背脊,落下温柔的吻。并在他颈後,再次留下一排带着无尽眷恋的齿痕。
「在它消失前,我会回来。」
从年幼到成年,不断拥抱着他的恩客,总是这样低喃。
「回到你身边,无论你在哪里。」
男人从未食言。
刺客紧闭双眼,那场使他负伤的,惊心动魄的刺杀,在脑海反覆上演。被他推开的纸门,门後手持长戟的银甲守卫,城墙上如龙般蔓延开来的火把,以及,城主在断气前,从被割开的冒血的喉咙发出的丶凄厉的嘶吼。
「刺客——!有刺客——!」
窗外暴雨如注。整座城池,都在喝令下,陷入一片疯狂的搜索之中。锐利的箭镞,呼啸着穿越风与雨丝,连番刺入他脚旁的泥泞。雨夜无尽的丶忧郁的深蓝色,坠映在他幽光的瞳孔中。
刺客躲入一座青石庭园,面色苍白如雪。他拉紧被雨水浸透的衣襟,用一种近乎羞赧的姿态,佯装成在风中等待主人的丶柔弱的青年。看起来就像是正合城主喜好的,豢养在深楼之中丶某个无名的男宠。
视而不见行色匆匆丶从他身边跑过的队士,甚至没有任何人发觉,刺客在那低垂的长睫毛之下,兀自绽开的一抹冷笑。
雨线穿过树丛与残破的月影,碎散在他的秀发上。刺杀过程中,他挨了一刀,伤口疼得厉害。疼得受不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被无数斑斓的记忆腐蚀,穿孔。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一张一张快速切换。
床褥般被揉皱的自尊,淫秽的笑声,空白的童年,黏腻的体温,随着浊液的喷溅而支离破碎的意志……如同蛆虫般丶令人作呕的回忆,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刺客按着腹部的刀伤,朝假山呕吐起来。他想吐尽这副身体里,被灌养了多年的罪恶,吐尽这人性的渊薮,吐尽所有的罪。
罪孽,不尽然属於他人。也有一部分属於自己。
刺客浑身湿透了,他不停发抖,长发婉腻地贴在眉眼之间。每一滴从伤口逸散的血,都让他感觉更加寒凉。他孑然一身,就算这样死去了,也没什麽值得留恋与难受。
有谁会为自己哭泣吗?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仅有一个「熟人」。
不断地不断地回来找他的老熟人。
总是在他後颈留下咬痕的,无耻的禽兽。
颈後那早已愈合的伤痕,竟又疼了起来。他咬着牙。他恨那紧咬不放的丶如同烙印般的占有。恨它,竟在此刻,让自己感到了一丝发酸的丶可耻的寂寞。
他恨那个人,来去无声,脸上总是挂着那抹浅得不能再浅的丶睥睨一切的笑容。他恨那些在暴力征服下,翻滚呻吟的夜晚;恨那些让他感觉甜腻又发苦的丶安抚性的亲吻;恨那个恩客,总是在结束後,缄默着,轻轻地长久地摸他的头,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那样温柔。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男人了。
一声马嘶。
轻缓的丶犹豫的马蹄声,止在眼前。
那是一名高阶侍卫,身披银甲,腰配长刀,身形高大,刺客再熟悉不过。他的脸色苍白,眼眶微陷,像一个数年未曾真正入眠的人。那张容颜,刺客在无数个被侵犯的丶颤抖的夜晚,於黑暗中反覆摸索过。
武艺高强丶纠缠了他近十年的旧客,是城主的侍卫队长。
潜入那座城,亲手刺杀城主的罪人。被抓个正着。
刺客感慨,一切都结束了。
侍卫没有拔刀。他翻身下马,脚步沉重,踩着一片无形的沼泽。他伸出手,带了皮手套的指尖,顺着刺客湿透的发梢,缓慢流浪,滑过刺客的眉眼,鼻梁,唇线,尖削的下巴。那动作太过温柔,彷佛他们曾经相爱,甚至,有难以言喻的思念。
侍卫一把扶起了负伤的刺客,力道轻柔,宛如打捞,捞起一枚溺毙在深湖中的丶脆弱的蝴蝶。
刺客深深地望进了侍卫的眼睛。碎散如萍的光影,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仅有默默藏匿的无奈,还有焦虑。无声的情绪在沸腾,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
那对太过熟悉的眼睛。
寻欢客的眼。
看清了。
刺客终於看清了,这场长达十年的丶荒谬的追逐。
在瘦瘠巷子凌乱交战的脚步;不敢回头丶总是被紧紧拥抱的惊慌;拚尽全力反抗後,在男人怀中短暂的丶充满噩梦的浅眠。痛苦与征服,肉身界线的抽离丶模糊,与重塑。汗水揉散在妓馆虚华而淫污的枕头上。男人抓着他後脑的头发,将他死死地按趴在地,狠狠地丶狠狠地肏着。从年幼弱小的丶还未完全发育的胴体,一直肏到他长成了如今这副清瘦而俊秀的青年。每一次受苦,他都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在火中燃烧的纸烬,那样轻,那样缥缈,那样虚无。
每一次不情愿的重聚。每一次分离,抵死缠绵的啃啮。
他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长年与敌通寝。
对立的两营,身不由己。战鼓乍响,面目揭露,非得有一方,付出血的代价。
「你受伤了。」侍卫低声说。
刺客视线因失血过多而阵阵发黑。他变得软弱,就要昏厥:「要杀便杀。」
侍卫没有回答,将刺客更紧地护在怀里。
他跃上马背,带刺客驰入无尽的夜雨。
两人藏身於一间城外的废弃哨屋。屋内阴冷,墙角斑驳。刺客躺在薄被上,牙关不住打颤,嘴唇发白。移动间,腹部伤口重新裂开,血渍很快便黏在了侧腰的布料上,化作一朵正在缓慢腐烂的丶发臭的黑花。
侍卫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
他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正一动不动,用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刺客。
「什麽时候杀我。」刺客终於开口。
「不是现在。」侍卫说,语气平淡无波:「你伤得再重一些,我就不用动手了。」
刺客笑了,笑声短促而苍凉,震动了伤口,痛得他几乎蜷缩。他像是笑自己,也笑这荒谬的命运。他费力地拉开湿透的衣领,露出颈後那块模糊不清的咬痕:「记得这里吗?」
侍卫的目光阴森得像一潭溺死了所有情感的深湖。许久,他才低声说:「我说过,在它消失前,会回来。」
「你做到了。」刺客的神情催命似的吓人:「那麽多年,不管我愿不愿意,你都回来发疯。说了那麽多次我不卖了,你还是找来。每一次,我都累得要命,骨头像要散架,甚至来不及问你为什麽,你又走了。」
「我实在想你。」侍卫说。
刺客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一口酸液。
「想我?你想的,是蹂躏我吧。」刺客蓦地抓住对方领口:「你知道我恨你,对吧?你用那种方式丶那种力道……在我最不备的时候偷袭,我甚至不敢让自己睡得沉一点。」
侍卫没有反抗,任由他抓着:「那麽恨我,为什麽不出手?你的短刃就在怀里,我的武器,放在门边。」
沉默。良久的沉默。
刺客终於松了手。他的力气,也快要耗尽了。
偏过头,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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