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英雄(1 / 2)
京凯最後一次拉风筝拚了命的跑过草坪,是在夏天。
稚嫩的丶未长足的手牵着线圈跑呀跑,风筝朝青空挣动几次软坠在地上。
他再跑,风筝弱旋下探。忙一下午没体力,京凯禁受不住打击哭了。
「不过是个风筝呀。」妈妈蹲下来,把孩子揽进怀里:「总有飞不起来的时候。也许你不够快,或者你够快,风就是不够。」她拂去他额角的汗。
「另一个可能是风够了,不愿意帮你。明明看见你多努力,清楚知道你跌倒几次丶膝盖磨破几层皮,它就是不帮你。世界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
京凯抽噎得更厉害:「那我明天再试……别的风或许愿意?」
妈妈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京凯依稀认出她没耐心了。
他总分不清是妈妈的皮在动,还是皮底下有另一张更小的脸,
隔着半透明的人皮忍耐。
「当然可以。但你记住,不要随便期待努力必有回报。看这全新的风筝!端正的骨架丶完整的皮丶想飞的念头,多棒的起点!但线圈另一头握着的手会不会放开呢?只要我或者命运悄悄把线剪断,它连坠落的姿势,都不会是自己选的。」
京凯不哭了,呆呆望着手中的线。
「凯凯。」她慢慢从京凯手中剥下线圈。
「努力是给活人看的表演,你没办法和命运谈条件。
你以为跑得够快,天就会让你飞吗?天从来不在乎你飞不飞。
你要小心的是,坠落时有没有人在底下等你捡风筝,
再骗你一次:下次一定飞得起来。」
她站起身,嫌麻烦似的拍掉裙摆草屑,牵起儿子的手。
「带你去餐厅吃饭。等风大,我们再来。」
京凯被她牵走,一步一回头,望着遗弃在原地的风筝。
母亲影子从脚底延伸,越拉越长,始终长不到尽头。
风筝躺成一具被天空拒绝的尸体。
京凯再一次用尽全力的跑起来,也是夏天。
当时他准备投篮,汗水已经将体育服完全浸透,黏腻的不适感让人想要逃离自己的躯壳。上篮瞬间,他的视线被教学楼顶的一个身影捕获了。
篮球从他手中滑落,弹跳几下後归於寂静。
他没有去捡。
此刻有比篮球更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个人穿校服,」京凯後来在记者访问时回应:「短袖在风中鼓胀,简直要起飞。我当时很疑惑,上课时间为什麽有人在那里?」
更令人不安的是,身影正在攀爬安全栅栏。
动作缓慢诡异,带有白日梦般的不真实感,画面在那一刻变得黏稠。
当京凯再次眨眼,那人一只脚悬在栅栏外侧。
同学的嬉笑丶教师的哨音丶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刮皱了意识,变得遥远。京凯感到血液逆涌,耳中嗡鸣不止。不知为何京凯觉得,他该开始跑了。现在立刻马上。
「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不等回应,他甩开句尾狂奔起来,一路冲过操场。
楼梯变得漫长,京凯两阶并作一阶地向上冲,每一步都带着急迫。顶楼铁门虚掩,风从缝隙中产出,携带铁锈丶潮气,那气息令人不安。京凯蓦地推门。
身影依然在那里,坐在栅栏末端,仰头凝视天空。
说也奇怪,某些人你只要看背影,看後脑杓,看一小段脖颈,就知道他好看,就能感受到悲伤,由内往外稀薄。
外套整齐摺叠在一旁。名字绣着秦伟。
眼前的人有名有姓,且正要抛弃生命。这种真实感,把京凯泥塑了。恐惧浇透喉管,使他无法发出声音。他眼珠瞪红,睁睁地看着,秦伟手指逐一松开铁栏,如蜘蛛走网。
秦伟回头。
稍微漂亮的脸太过对称,对称到让人怀疑中间放了镜子。
眸子漆黑,倒映出绝对的空白。
在这样的对视中京凯被眼神騞然撞了一下,
觉得自己变小变弱,明明他是个高大个。
秦伟身体前倾,化作一片纸,飘了出去。
京凯闭上眼。他没听见落地的声音。
风声掩盖了一切吧!他难受的猜想。
故事并不在那里结束。
京凯成了报章上的年轻英雄。「见义勇为的少年」丶「第一时间发现通报师长」丶「冷静沉着挽救同学」京凯站在表彰大会的台上,掌声大量搧他的脸,搧得他红透了。每句赞美都切割他的心。他想要朝所有人呐喊:「我不是英雄!我不是!我什麽都没做!我怕得要命!」但妈妈在朝他微笑啊!骄傲的。京凯被那些四处射来的奖状及目光堵得很疼。
秦伟没有死。折了几根骨头必须住院,遮雨棚丶大树丶花圃柔软的土救了他的命。治疗几个月能好,简直奇迹。比京凯被丢弃的风筝强运多了。他的风筝说不定还会有小狗在上头撒尿。
京凯频繁地想起秦伟,比青春期面临大考压力的叹息还频繁。这已经变成一个古怪的习惯。偶尔也做可怕的梦,梦到在学校拔腿狂奔,梦到风筝断了被雷打被雨淋被狗咬走。梦到秦伟转过身体朝他说话,梦里没有声音,因为京凯实际没有听过秦伟真正的嗓音,他无论如何幻想不出来。最终那些话语成了唇间开出的一朵雌雄同体的玫瑰。骚艳艳的。玫瑰花开在一般的男孩脸上有点突兀,秦伟另当别论。
他开始写信,给秦伟。
对不起,我没拉你。
我很怕死。我怕你也拉我下去。
亲眼看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死了一次......
每一封信都是忏悔。他写了许多,一封都没有寄。
某种更深层的恐惧阻止了他。
他怕秦伟看到会笑他,更怕秦伟会用看蝼蚁的眼神冷冷说:没有关系。
「你要小心的是,坠落时有没有人在底下等你捡风筝,
再骗你一次:下次一定飞得起来。」
如果自己随便鼓励,秦伟又失望了怎麽办?
他是不是就做了那个骗人捡风筝继续跑的坏家伙?
那年京凯家里气氛不好,爸一直想有二胎,努力很多年,妈忍无可忍把一堆排卵试纸跟排卵针往爸的身上砸:「别再!哄我!生!你先把你头顶秃掉的发生回来!」京凯忍不住笑起来,笑完发现爸妈同时瞪着他而且气坏了,将他送住校。
学校伙食不错,京凯愣是拔高了几公分,长到一九零,身高高了的同时他觉得自己也长了勇气。学校离医院很近,京凯鼓起勇气探病。医院外的老槐树还枯着,枝桠断了几根,刺向天空,几只鸟坐在树梢瞪他。
病房门开着,阳光将秦伟半边肩膀照亮,另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他即使摔碎过仍是好看。一双修长的手认真翻阅教科书。
「秦伟!」京凯敲了敲门板:「我来探病,带了慰问卡片。虽然...你大概不认识我。」
「我认得。」秦伟抬起头,目光停了几秒。「顶楼。你站在门後,脸色发白。」
这时京凯才发觉对方不是那麽的对称,几颗小小的痣任性散落在肌肤。
一直以来想像的轮廓更清晰了,甚至有了声音。
京凯走入,把信放在床沿:「你会看吗?」他终於问。
「不一定,」秦伟说:「但我知道里面大概会写什麽。我也写过许多,写给父亲丶母亲。从未寄出过。」
秦伟望向窗外的树:「谢谢你来。不是每个人都敢出现。」
京凯顺着秦伟的目光望出去。
老槐树的枝头,倔强地残留了一点绿芽。
京凯感到眼眶发热:「你究竟为什麽......」
秦伟沉默了很久。
「我妈说,只要我考不上第一志愿,她就活不下去。」
「我每天回家,要煮饭丶洗碗丶洗衣服。我妈天天躺着哭,说爸爸在外面有人了,她命苦,可她从来不做事。」
「有一次,我考全班第二,拿成绩单给她,她说第二算什麽东西?然後把单子撕了,扔进马桶。我以为……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安静一点,再乖一点……世界就会对我好一点。结果新闻......你知道有一个犯人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吗?连同学都拿这件事一直烦我,问我是不是想找人生孩子。」
他停下来。
「那天早上,我妈又发作了,把字典砸我头上,说:你去死啊!死了我反而轻松!我走出家门的时候,觉得……我已经死很久了。」
「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京凯终於明白了。
秦伟不是想死。
他是被冷待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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