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俄国式官僚主义(1 / 2)
第658章 俄国式官僚主义
副院长枯瘦的手指仍旧按住卷宗,目光在对面的宪兵上尉与桌上的佩刀之间来回扫动。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火药味,灰大衣宪兵们站得笔直,仿佛帕特农神庙前的大理石柱一般,不带半分表情。
副院长微微眯起眼,他缓缓摘下眼镜,把那份盖着火漆的卷宗往外一推。
「尼古拉·奥加辽夫的所有文件都在这儿,你们拿去吧。」
宪兵上尉伸出手正打算接过文件,可转瞬副院长又把文件给抽了回去,就好像有意戏弄这群宪兵一般:「但是,宪兵司令部若要调用文件,还需先在莫斯科法院的移交记录上签字,这是标准流程,诸位应当没有什麽疑问吧?」
「签字?」那上尉眉头皱了皱,显然不太乐意,沉闷的办公室里处处都透露着火药味儿,只需一颗火星落下便可将这里化作一片火海。
作为旁观者,亚瑟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倒也乐得亲眼见证俄国司法系统与第三局爆发一场激烈碰撞。
这种场景他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了,只不过从前都是作为当事人,在伦敦的时候,他经常被罗万厅长派去财政部或内务部替苏格兰场争取预算或者要求扩大临时执法权限,并因此与白厅街的绅士们展开一场内容多彩缤纷的热烈会谈。
该怎麽形容那些会谈呢?
总而言之,这些会谈基本上是以皮笑肉不笑为具体表现形式,以互相阴阳怪气彰显主旨大意,并多以不欢而散告终的。
只要亚瑟敢提议给苏格兰场增加哪怕一便士的预算,财政部便会立马抛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数据——好像每个铜板都能让英格兰银行「崩盘」,促使横跨五大洲四大洋的日不落帝国沦入辉煌不再的境地。
财政部最富教养的绅士会愁眉苦脸地指着表格背后的「国库赤字」,警告亚瑟别让未来世人用「财政灾难」来形容这次意外开支,暗示他别让后人有理由高声疾呼——大英帝国实亡于亚瑟·黑斯廷斯。
然而戏剧性的地方在于,明明他们都互相想把对方往死里整,却又要保持最完美的礼仪,嘴角挂着幅「殷切期盼大家都好」的笑容。
你瞧得见他们啜着浅酌的小茶杯,眼睛却在暗暗搜索任何可供挑刺的把柄。
只要抓到一点儿漏洞,便毫不留情地在下次公开会议上抖落出来。
若被戳破者当场哑口无言,其他人就会在笔记本上潦草记下这位「倒霉蛋」的丑态,以备回头散播到更多人的耳朵里。
他们大可以拿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互相抨击整整三小时,却又能在散会前依照流程互赠夸张的告别礼,甚至握手时还会把对方称作「我敬重的同僚」。
有时,你甚至分不清他们是真的存了心要施行严苛的审查制度,还是单纯是为了在财政部的会议纪要里多写一句——我们充分讨论了相关议题。
毕竟,绅士面孔得先摆在前头,后台的小心眼儿互撕才显得更富层次。
如果当众翻脸,跟个约克夏的猪倌儿似的,那可就太没贵族气儿了。
宪兵上尉的表情仿佛罩上了一层冰壳,他皱着眉扫了一眼桌上那摞卷宗:「签字?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您非要搞这些形式吗?」
「形式?」
副院长露出一丝礼貌又略带嘲讽的笑:「司法系统看重的正是形式与程序。你们第三局前两年给皇上递交的报告里不是说俄国的司法系统程序落后,缺乏基本的公平正义,办案水平还停留在18世纪末期吗?如您所见,我们根据第三局的报告整改了,我们现在进入了19世纪,而19世纪俄国司法系统的最大进步便是严格落实了程序正义。」
副院长一手押着文件,一手指着宪兵道:「如果不签字,你们今天什麽也别想带出去。」
上尉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吗?我原来这麽走运,正巧碰见了莫斯科法院发明了归档签名制度和签字笔。」
副院长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杯:「万分抱歉,您只碰见了我们发明归档签名制度,但是我们这儿暂时还没有发明签字笔,甚至没有墨水。如您所见,俄国的司法制度刚刚进入19世纪初期,远未达到30年代的水平。」
宪兵上尉听出副院长言语中的冷嘲热讽的意味,脸色不由得一沉。
他阴沉着脸背着手在室内走了两步,像是在思考究竟要端着第三局的架子继续强压,还是退而求其次,别真把局面闹僵。
最终,他还是停下了脚步,略作停顿后,将目光转回到那份卷宗上:「没有签字笔,也没有墨水。那我岂不是只能打个手印?」
副院长坐在椅子上甚至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手印也行,反正这儿是莫斯科,不是彼得堡。当然,一切的前提在于您不介意让全俄国的人民都知道——第三局调用司法文件的凭证印着个手印,是件多新颖的事儿。」
「哼!」上尉眯着眼,一只手按在办公桌上,伸着脑袋用眼睛死死盯着副院长:「您别以为借着所谓的『程序公正』就能为我们设置障碍。我们这帮宪兵,最不怕的就是繁琐。」
说到这里,他转向身后的随行宪兵开口道:「谁带了鹅毛笔或者墨水瓶?赶紧给我拿来!」
跟随的宪兵面面相觑,最终一个带着公文包的小个子宪兵慌乱地翻找片刻,摸出了半截看上去残旧的鹅毛笔和一只棕色墨瓶。那墨瓶好像在雪地里被摔过似得,瓶口处还有个豁口的裂痕。
上尉瞥了眼瓶口:「将就一下吧。」
副院长看着那只几乎快断成两截的鹅毛笔,半真半假地扬起眉毛:「看不出来,连出勤都随身带笔,就跟个有文化的大学生似得。」
上尉将墨瓶往桌上一放:「这叫未雨绸缪!」
副院长笑而不语,一副「我也不否认」的表情。
他把那册移交记录推到上尉面前:「那就请吧。先填姓名丶职务,再加上时间和地点,最后签字或者摁手印。」
上尉鼻尖几乎要哼出火星,却终究还是拿过毛笔,囫囵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下一连串带着军伍风格的硬朗笔迹。
写到最后,他还有意加重了笔锋,简直要将那半截羽毛笔都撅折了。
等到写完,宪兵上尉将鹅毛笔往桌上一拍:「现在您满意了?」
副院长接过记录薄,认真审阅了一遍,尤其仔细比对了上尉签名的位置,然后才点头道:「公事公办嘛,您生哪门子的气?我这又不是特意针对您,只不过一切都要符合规定。」
宪兵上尉嘲讽道:「到此为止,这些文件就算合法转移给宪兵司令部了?要不要再盖个印章什麽的?」
他不提还好,他这一提,副院长立马一拍脑袋道:「还真是多亏了您的提醒。我差点忘了,新法令规定,凡是重大案件移交,都要有具体日期印记,这也算第三局当年极力推动的改革之一。」
上尉见他又绕回「第三局改革」这茬,心头火气蹿上来却还得压住,于是只得啐了口:「省省吧!给我个印章,我来盖!」
副院长保持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从抽屉里摸出个小木盒,打开后,取出一方泛着蓝色黯淡光泽的双头鹰纹章印台递给上尉。
上尉抿着嘴,深吸一口气,把那印章用力往记录上一摁。
只听见啪的一声,宛若一记槌响,终于给这场司法部门与宪兵系统间的勾心斗角画上了句号。
宪兵上尉身边的两名手下立刻上前,先接文件又忙不迭给它套上封皮,如同对待圣经般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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