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2 / 2)
安常盯着地面默了会儿,才开口:“你是来跟我道歉的么?”
“不。”
安常仰起脸看着南潇雪。
楼道灯光点亮她左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无论我私心多想你赢,我无法说出违背自己本心的话,因为我是南潇雪。”
“在我看来,文物修复也是艺术,技艺是基础,再往上一层,便要传达出
这件文物穿越千百年时光而来、那最打动人心的灵魂。在这一层面,我觉得这次对决里的颜聆歌,比你略胜一筹。”
安常复又低下头去:“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因为我是南潇雪。”
夜色寂渺,连语调里细微的变化都能捕捉分明。
第一声“南潇雪”,是对艺术之美追寻到极致、对自己和旁人都无限严苛的南潇雪。
第二声“南潇雪”,是现下立在这里、微低着头同她说话的南潇雪。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什么,递到她面前。
安常看一眼。
一包姑嫂饼。
想起毛悦说过,姑嫂饼太小众,邶城根本没得卖。
那南潇雪手里的这是……特意从网上买的?
快递需要时日,所以不是现买,是南潇雪平素自己悄悄买了,这时拿了来给她。
一个需要控制身材的舞者,平素竟会买姑嫂饼?
安常忆及小时候,每当自己难过,外婆总会给她拿来一包姑嫂饼,抱着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吃点甜的,心里就不难过了。”
这话,文秀英同南潇雪说过么?
此时那般的安抚,横躺在南潇雪的掌纹间门。
安常顿了下,摇头:“我不需要,现在也不想看到你,你先走吧。”
拉开毛悦家的门,进去了。
站在玄关处听了会儿,直到门外响起南潇雪的脚步。
毛悦问:“她……是来找你道歉的吗?”安常摇摇头。
两人各自洗漱,入睡前,安常撩起窗帘一角对着楼下看了眼。
南潇雪的保姆车停在那,没离开。
毛悦:“怎么了?”
安常放下窗帘,躺到床上:“没什么。”
勉强入睡,并不安稳,睁眼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五点。
起身去了趟洗手间门,回来时轻手轻脚,不欲吵醒熟睡的毛悦,踱到窗帘边轻轻挑起一角。
北方冬日,这时间门还暗着,却已不是最深的那种幽暗,空气里有肉眼无法捕捉、唯神经能感知的些微光亮,挣扎着透不出来。
路灯还亮着,因辛勤了一夜而有些偃旗息鼓,总觉得那光淡薄了些,洒在保姆车顶,勾勒出无限寂寥。
安常回到床畔坐下。
黑暗里抿了下唇。
还是躺回床上,睡了。
等她和毛悦一同起床的时候,再悄悄撩开窗帘往楼下看,那辆保姆车终于是不在了。
******
毛悦与安常一道吃过早餐:“宝贝,我今天休店,陪你去散心吧。”
安常摇头:“我没事,你去店里吧,我想去找一趟邹园老师。”
邹园和沈云霭一样,来自故宫文物组,安常初到故宫工作时,他第一个对安常的天赋大加赞赏,对安常很是看好。
安常辞职时也是他最为惋惜,觉得断送了一棵
好苗子。
而昨天,投给颜聆歌的那两票里,便有一票来自曾经最看好安常的邹园。
安常有些犹豫,不知联系邹园会否太贸然。
这时手机响起,她瞥一眼屏幕,是她大学时的恩师葛存茵。
“葛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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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连声抱歉:“这次为参加比赛而来,期间门不敢分心,本打算比赛结束后去拜访老师的。”
“我要不是今天跟邹老师聚会,还不知道你来了邶城呢。”
因为综艺还没播出,对葛存茵这种不常上网的人,对安常的到来自是不清楚。
“你比赛的事我都听说啦。”葛存茵压低声:“我先跟你透个底,邹老师今天跟我说,沈老师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呢。”
安常立即问:“是不是颜聆歌说了什么?”
“聆歌?”葛存茵道:“没有啊,没听说,是你在节目中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沈老师也觉得你成长了吧。”
“即便我输了?”
“嗯,你和聆歌在节目里修复的作品,节目组转赠给邹老师他们带回来,用作教学,我看了,两件都非常出色。”
“那葛老师,如果让您来做选择,您会选谁获胜?”
安常的指尖捏紧手机。
“安常,我们都在沁馨园呢,不如你过来一趟?邹老师说,他也想见见你。”
沁馨园是故宫不远处的一座中式茶楼,小院很是清净,大师们常常在这里聚会。
安常背着帆布包,坐地铁过去。
进了茶楼绕过障景,一条小径直通幽处,邹园一见她便笑着招手:“小安,过来。”
“邹老师。”
邹园仔细瞧她:“昨天输了,回去有没有哭鼻子?”
安常笑笑:“没有。”
“知道你不会。”邹园给她斟一杯茶:“你这孩子,看着文静,但我知道你,是进故宫那么多新人里,唯一没被沈老师骂哭过的一个,从那时我就说,你这孩子倔着呢。”
“当年出事,沈老师说话不留情,我真当你放弃了,后来在节目里看到你,我很惊喜,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你的韧性,否则那样的情况下,你哪里还会坚持继续修文物呢?”
“现在沈老师觉着你磨砺得也够啦,跟我说,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
“邹老师。”安常不答反问:“我想先请教您,您昨天为何会判我输?”
“你和聆歌的实力,本在伯仲之间门。沈老师是瓷器组出身,更重技法,所以判你赢。我更看重作品整体,在昨天的较量里,我认为聆歌略胜一筹。”
“还记不记得你刚进清美的时候,我去你们学校讲座,那时我说过什么?”
“您说,文物不只是一件器物,在古时,许多的匠人用一生的时光和精力去雕琢一件作品,上面是附着灵魂的,所以我们对文物修复,始终要怀着敬畏之心,既不能
() 凭空去创造,也不能束手束脚、使之丢了魂灵,这便是文物修复相较于其他艺术最难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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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转向葛存茵:“葛老师,那您呢?您会判谁赢?”
“安常,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但若单就这两件作品而言,我想,我会和邹老师做一样的选择。”
安常默然。
邹园拍拍她的肩:“别难过啦。往小了说,一个文物修复师的职业生涯是很长的,往大了说,在所有穿越千百年时光而来的文物面前,我们都显得太过渺小。既然是比赛,赢固然有赢的意义,但这是暂时的。”
“沈老师在考虑招你回故宫的事,你怎么说?”
安常摇摇头。
“怎么,是当年沈老师对你太严厉,你跟她赌气?还是我昨天判你输,你跟我赌气?”
安常望向自己的双手:“都不是。”
“只是我想好好问一下自己,若我修复的不是仿品,而是真正的清代桃蝠纹橄榄瓶,我是否会对自己完全满意。”
“不回故宫,你怎么打算?”
“我想回宁乡,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好好想一想。”
离开沁馨园时,安常听到邹园在她身后打电话:“罗老,又淘到新物件了?好,改天去拜访你……”
******
安常回到家,把毛悦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正在洗拖把时,接到倪漫发起的微信语音通话。
她看了眼,没接。
跟着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我是商淇。】
语音再次打过来,她接了。
“安小姐,时间门方便的话,我能带你去个地方么?”
******
安常站在小区外等,商淇开车过来接她。
安常坐上副驾,一路扭头望着窗外。
路过CBD街区,豪阔的商业体鳞次栉比,外墙高悬的无数奢品海报间门,好几幅来自南潇雪。
安常远远望着其中一幅面霜海报。
巨幅黑白,背景是皎皎皓月,南潇雪微扬下巴,一张绝色的脸庞上尽是霜雪。
美到漠然的地步,好似不受任何凡俗之扰。
安常低声开口:“我跟她的事,你好像没有明确表态过。”
“我并非当事人。”商淇转动方向盘:“你们也不需要我的表态。”
一路开着车,把安常带到了舞剧院。
安常迟疑,商淇道:“放心,我并非带你来见她,也并非劝你们和好。”
这才跟着往里走。
商淇引她走到剧场外,她远远望见走廊里,两个女孩在墙角抱头痛哭,听见商淇脚步,回头看一眼,一起跑了。
商淇告诉她:“今天是新舞剧的第一次合排,一大早就开始了,这些姑娘大概快被潇雪逼疯了。”
说着推开剧场的门:
() “进来吧,我们坐后排,她不会看到你。”
安常这才跟着商淇迈入,落座,望向舞台。
南潇雪一袭纯黑素色练功服,更显整个人的清瘦,灯光把舞台打亮成一片,她便当真化身为雪地间门的一枝墨竹。
其他舞者都在休息,她正在独舞。
安常本想着,昨晚南潇雪在毛悦家楼下等了整夜,不知会否影响状态。
只看几个动作,却心下震撼。
纵她一个不懂舞的人,也知那些动作绝非寻常可舞出,南潇雪素颜无妆,可并非当这是彩排般,每一次舞动,连指尖和趾尖都绷到极致,南潇雪的舞姿绝不柔弱,而充满了大开大合的震撼感和感染力。
安常再不想见到她,一看舞台,便也被她拽着跌入了舞剧的情绪里去。
直到南潇雪一段舞毕,安常久久说不出话。
南潇雪在舞台上拍着掌唤其他舞者:“休息时间门结束,再来。”
“雪姐,真的不行了……”
“五分钟,就多休息五分钟,好么?”
“不行。”南潇雪唤她们:“快些来。”
商淇坐在安常身边:“她总是这样,每一次其他人休息,她自己继续练,好像永远不觉得累。你知道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情绪,舞者不做到极致,她根本不会满意。就她这性子,不知逼走了多少人。”
安常问:“那留下来的人呢?”
有一些熟面孔,是在宁乡拍《青瓷》时她见过的。
商淇:“留下来的人是想着,若能熬得住,她会让人把全部的潜能发挥出来。”
“听上去不错对吗,可过程是真的痛。”商淇抱着双臂:“就连我,不过跟她是商务上的合作,也被她这性子逼的,不知动过多少次辞职的念头。”
安常:“那怎么没走?”
商淇坦言:“她给的钱多。”
安常:……
商淇望向舞台:“今天带你来,是想让你看看,如果你喜欢她,其实你很幸运,因为她是一个天才。你不用太过担心会影响她的舞台,也许生活中汲取的一切,都会被她这种近乎变态的能力转化为养分。”
“但如果你喜欢她,其实你也很倒霉,因为她是一个天才。她从小就是这么思考、这么生活的,一心追求极致,不会顾虑更多,也就导致了她没有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舞团的姑娘不管哭得多惨,她从没出言安慰过一句。”
“昨天你和她的事,我听倪漫说了,我想以她的性子,可能很难意识到你有多难过。”
安常默然。
想起昨夜那包横躺在掌纹间门的姑嫂饼,和在寂寥路灯下停了整夜的车。
商淇又道:“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也算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了。我带你过来,看看最真实的她,往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毕竟你没有义务承受她的所有。”
安常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商淇想了想
:“可能(),??彎??湦????”
?N??艦????()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安常低声告诉商淇:“我先走。”
起身却听商淇叫她:“等等。”
一回眸,见南潇雪从舞台向她走来。
商淇有些意外:剧场这么大,零零散散坐了不少工作人员,她们这般靠后,南潇雪是如何瞧见的?
安常望着南潇雪走到她身边,一身黑色练功服早已被汗浸透,乌发凌乱的黏于颈侧,浑身散发着热气,雪色的面颊也泛着红。
喘息未平,问她:“你要走了?”
安常点头。
南潇雪:“我送你。”
商淇叫倪漫把南潇雪的大衣拿过来。
南潇雪随意套了,叫安常:“走吧。”
其余舞者立于台上,望着她们从不肯耽误一分钟排练的首席,跟着个小姑娘出去了。
舞剧院的建筑有一定年份,地板踩上去,有一种倾吐故事般的回响。
两人隔着些距离,静静走着。
安常道:“我打算回宁乡了。”
南潇雪的肩膀一滞。
开口问:“是回宁乡,还是逃回宁乡?”
安常:“回宁乡,有些事我需要自己想清楚。”
南潇雪默然点头。
其实她有许多问题想问。
比如,你回宁乡还会继续修文物么?
比如,你拥有不可忽视的天赋与灵气,你不会浪费挥霍吧?
比如,你还会回邶城么?
比如,我方才听商淇说,颜聆歌给你送了花,你会接受么?
可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已走到门口了。
今日天阴着,又感觉有隐隐阳光藏于云层背后,外边的天色与庄严深沉的舞剧院间门,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让安常迈出舞剧院的这一动作,充满了难以描述的仪式感。
安常说:“我走了。”
南潇雪望着她背影,忽地唤一声:“安常。”
安常回眸,瞧着南潇雪,南潇雪却不说话。
直到安常微蹙了下眉,正要发问。
忽而一道蛰伏了许久的阳光,破开云层洒落在她身上,她站在那样一束阳光里听南潇雪说:“你要快乐。”
正如她把一片雪送给南潇雪时,对南潇雪说:“你要快乐。”
南潇雪拢着大衣站在舞剧院里,身后的幽深暗影勾勒出她瘦薄身形的寂寥。
她望着阳光下的安常,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作为一名艺术家,她生平最痛恨有人浪费来之不易的天赋,所以总是把舞团的每一人逼到极限,所以看着安常明明一身天赋却不做到极致时不留余地。
可此时她心下一片柔和。
回不回宁乡。来不来邶城。修不修文物。同不同她在一起。
安常怎么选择,她便怎么接受。
她从不是一个讨人喜爱的人。
只是她冷硬的躯壳忽而被赋予了一颗柔软的心脏,一心祈盼着她的小姑娘,快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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