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暗室一灯(二)(2 / 2)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
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⑼[()]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搀扶,却看清了他通红的眼睛。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叶亭宴忽然捂着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连忙随着跪坐在地面上,半揽住他的肩膀,扬声向门口呼唤了两声。
“我……”叶亭宴艰难地说着,“我有话对你说……”
可只是这几个字便用尽了他的气力,落薇轻轻拍他的后背,发觉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赶来,一脚踹开房门,见状便要伸手将他接过来。
叶亭宴拉着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边咳血一边执着地重复着:“我有话……要对你……对你说……”
柏森森骂道:“你有话留到阴间去说算了!”
叶亭宴撑着不肯昏过去,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要走。”
落薇瞧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由安抚道:“我不会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的。”
得了这句话,叶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骤然昏迷过去,柏森森开箱寻针,见她面色也不好,便无奈道:“你先回去歇息。”
落薇轻轻点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残余的血迹,仍觉得心头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会知晓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之后,裴郗来敲她的房门,说叶亭宴已然无恙,清醒之后本想来寻她,只是宫中突然有诏,他不得已离去,怕是几日后才能归来。
裴郗道:“公子说,他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走的”。
落薇站在门前,听见风吹过竹林,发出一阵沙沙声。
天地间声响繁多,但她在这一刻,只感受到了一种万籁都寂的安静。
这种强烈的、无形的预感,到底是什么呢?
“皇……”
裴郗见她忽而直直地出了门,往前走去,他想唤一声,最后只是跟上了她。落薇穿过小园,从那个圆月的花窗之后绕到了书房的正门前。
裴郗终于发觉她是想要进这间书房,他渐渐地停了脚步,没有再追过去。
落薇站在书房门前时,仍旧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可叶亭宴昏迷之前攥在她衣袖说的“不要走”,同亭山上心疾发作时的言语渐渐奇妙地重合到了一起。
她想起天气晴好的岫青寺,古朴的老树之下,他仰头看去,因为日光微微眯了眼睛,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
“娘娘所托,臣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臣在此树之下,愿以亡父亡母起誓,臣对娘娘之心,日月明鉴、山河动容。”
言语一字一句地浮在水面上,半露身躯,怎么才能辨别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怎么才能窥见水面之下的秘密?
她忽而伸手,用力地推开了这扇分明没有落锁、却似有重重阻隔的雕花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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