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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春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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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师县署,花厅。

整整一下午,吕令皓与杨齐宣坐着饮茶汤,谈论诗词歌赋,一派悠闲,与县署中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

待到散衙的梆鼓声起,吕令皓邀请杨齐宣到家宅用饭,被礼貌地拒绝了。

“杨参军回京见到吴将军,代我多叮嘱两句。”

“吕县令慢走。”

杨齐宣手一抬,请吕令皓先散衙还家,脸上虽还客气,态度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彼此聊得再好,一个失了权力的县令,已得不到他的尊重,打发时间罢了,哪怕吕令皓官阶还高好几阶,没用。

口中谈论的诗词歌赋犹带余韵,现实中的人生道理始终凉薄。

待吕令皓落寞的背影远去,县署里逐渐亮起灯火,官吏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忙碌,想多赚些膏火钱,唯有杨齐宣一个闲人还在等,等到怒火中烧。

终于,薛白来了,道:“杨参军久等。”

杨齐宣翻了个白眼,啐道:“啖狗肠,你知道你把我晾了多久?”

薛白不急着说话,吩咐吏员道:“把酒食端过来,我与杨参军边吃边谈。”

杨齐宣虽然生气,却无可奈何,他对薛白与对吕令皓完全是两种态度,此时虽不客气,心里却有忌惮,或者说是敬畏。

“你也不要叫我‘参军’了,我也不会在这小小的起家官上待多久,唤我一声阿兄就好。”

杨齐宣官不大,官威却不小,摆出兄长的样子,又道:“记得伱我初次见还是在右相府,十郎为你我引见,说你是杨慎矜之子、右相府的十七女婿。这才过了多少年,物是人非啊。”

薛白道:“物是人非,但我们的交情没变。”

认识两年,他们的交情是一点也没变好。

此时酒食已端上来,杨齐宣夹了一筷子,有些嫌弃,道:“我之所以来偃师这么个小破县城,还能待得住,肯定不是因为这里有半分乐趣。而是右相对你很重视,懂吗?”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但我却没看到你对右相的重视。”

“我在地方官任上,对右相的重视总不能高过治下百姓。”

“别给我打这种官腔。”杨齐宣道,“你向右相谋偃师县尉之职时,答应过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他很懂李林甫的心思,能顺手除掉薛白当然是好事,可这并非他这趟来的本来目的,故而面对高尚的劝说,他不为所动。

他另有正事。

“是。”薛白道:“王鉷。”

“亏你还记得。”杨齐宣道:“骊山大案,种种迹向皆指向王鉷,你到偃师来找证据,为何这么久没有作为?”

“杨兄是怎么想的?”

“王鉷利用水陆转运使权职之便,以征劳役为由,把对朝廷心怀不满的妖贼送到骊山,偃师县丞高崇,首阳书院山长宋勉,皆是其同党……这般简单一件事,你如何看不出来?”

聊到这个地步,薛白反而闭口不答了,思忖着。

他其实也得到一些消息,知道这半年来王鉷的权柄已渐渐威胁到了李林甫。

早在天宝五载,世人说起王鉷已是十分畏惧了,但那时的王鉷在李林甫面前还是无比恭敬。

说来,众人皆捧,唯王鉷一个人还在苦苦维持的恭敬又能持续多久呢?

可见局势又要有变化了,天宝年间这朝堂氛围实在是算不上好,索斗鸡真是在一场接一场地斗……

过了一会,杨齐宣沉不住气,道:“你倒是说话啊!”

“我确实答应过右相。”

“那把罪名推到王鉷头上便是。”杨齐宣道:“我在这破地方苦苦等待,尽看你一通瞎忙,反把罪名往安禄山头上栽,想食言不成?告诉你,戏弄右相绝没有好下场!”

薛白道:“杨兄可知我为何如此?”

“我管你为何,我只要结果。”

“若我查出的都是真相呢?”

“真相?”杨齐宣好似听了莫大的笑话,啐道:“狗屁真相。”

在他这种人眼里,朝堂争夺只有利益,没有真相。

薛白其及背后的杨銛目的很明显,是在利用右相府与王鉷的嫌隙,牟取官位。假称助右相对付王鉷,实则矛头指向安禄山,以剥右相之势……着实狡猾。

这才是真相,真相是逐利之心,假借忠诚正义之名、口口声声证据事实,而行争权夺利之事。

“别以为你能骗过我。你或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但别忘了,你的前程还是掌握在右相手里。你立再多功劳,右相一句话就能卡着不让你升迁,甚至罢了你的官。到时贵妃、虢国夫人可来不及为你求情。”

杨齐宣起身,最后道:“言尽于此,在我离开之前,把我要的证据给我。”

纨绔子弟这种可笑的威胁,薛白不在乎。

他也不急着马上升官,眼下他最希望的是尽快把偃师县的摊子铺开,到离开前能够安排能信得过的人来接替自己,或者暗地里的势力足以架空县官了。

但李林甫的态度,他不能不理会。比如,之后要想把谁调到偃师来接任,绕不开右相的首肯。

今日杨齐宣能说这番话,显然李林甫已经急了。

薛白权衡着这些,转回尉廨,铺开纸笔,开始给杨玉瑶、杨銛写信。

按理说,他们在长安,应该更敏锐地察觉到右相一系的分裂,但没有。包括杨国忠在内,他们的来信并没有提及此事。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次薛白反而是那一只鸭。

他一边写,一边思量,最后干脆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见写上去。

他认为杨党绝对不能在李林甫的逼压之下出手攻讦王鉷,当此时节,李林甫急需助力,杨党反而应该全力对付安禄山。

如此虽然会让李林甫不满、敌视,乃至打压。但只要扛住压力,到最后李林甫是有可能牺牲一部分安禄山的利益来拉拢杨党的。

这么做当然不可能除掉安禄山,因为一动他必引发边镇生变,但只要李林甫开始牺牲安禄山的利益,双方必然会有嫌隙,这便是杨党的莫大机会。

“春菲将尽,西望长安,满目愁思,唯盼吾兄咬紧牙关,宰执天下在此一举,万不可退让,切记切记。”

最后这几个字写完,薛白长出一口气,吹干了这封长信,正要装入信封,须臾又担忧起来,提笔再添了几个字。

“功业当前,吾兄务必爱惜身体,珍重珍重。”

如此,他才装好信,命心腹送往长安,嘱咐一定要亲手交到杨銛手里,任何人都不能转交。

~~

那边杨齐宣转回驿馆,李十一娘正在打骨牌,见了他便没好气地骂道:“挨千刀的,一整天去哪鬼混?”

“被薛白晾在县署了。”杨齐宣道:“我看他那态度,没把我当一回事。”

其实李十一娘也没把这夫婿当一回事,边推着牌,道:“你不是要借高尚之事压一压他?”

“坏就坏在高尚,压没压住,反而让薛白气焰愈发嚣张了。若非如此,我不至于如此为难。”

“六饼。”

杨齐宣站在妻子身后看牌,伸手把她要打出去的牌拿回来,指了另一张。

“你别动。”李十一娘最恨有人教她做事,瞪了他一眼,啐道:“滚一边去,我用不着你教。”

受了这种气,杨齐宣也没吭声,只叹了口气,道:“那你教教我罢了。”

“这还不简单。”李十一娘登时打开了话匣子,“我早与你说过了,薛白那人吃软不吃硬的,你再逼压他,能比我阿爷还了得?此番无非是拉拢他来对付王鉷,好言好语劝便是了。知你抹不下面子,我让十七去说一声……”

“你早些说吧,这偃师真是待够了。”

李十一娘这局牌本来马上要胡,没想到被人抢先了一步,她犹在嘴硬,只说自己运气不好,把牌友都打发了,再唤人去请李腾空来。

婢子却禀报,十七娘今日出去了。

“出去了?我方才还看季兰子买了胭脂回来。”李十一娘讶道,“哦,杨郎你是不知道,因明日要去陆浑山庄,这俩小娘子忙着梳妆打扮呢,还道士呢……嘁。”

她话多得让婢子都回答不了问题。

杨齐宣只好再问了几句,知道李腾空出门有带护卫便是。

“该是那胭脂不满意,她又去买了。”李十一娘絮絮叨叨,“不然还能去哪,她与季兰子难得能分开。”

“是啊。”

杨齐宣走到窗边,向院里望去,可惜没能看到李季兰的身影。

他觉得她是喜欢他的。

她每次看到他,眼眸都亮晶晶的,双颊泛起红晕,显得格外娇丽,而她见不到他时,常独自在那黯然神伤,目露愁思。

可惜,他已为人夫,妻子还是如此傲慢的性格,不容他纳妾。而这一路而来,他们都没有机会单独说上一句话。

想着这些,杨齐宣看着庭院中将要凋谢的花儿,心情忧郁,想要赋诗一首向李季兰表明已收到她的心意。

搜肠刮肚,他最后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唉……”

~~

“吁!”

偃师县西的官道上,有五人策马而来,在路边的民舍前勒住缰绳。

“郎君,到佃户家中稍歇一会吧?”

为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边跟着四个家仆。

他仪表堂堂,头上戴着孝。风尘仆仆而来,眼眶发红,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悲恸。

此时听到家仆问话,他并不回答,只是抬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良久不语。

见此情形,家仆们遂将他扶下马来,请进了佃户家中。

“贺老头!郎君回来了,快去烧壶水来!”

农舍里转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农,见到这一行人,有些惊慌,欲言又止的,最后应道:“好,好哩。”

“这些马匹是谁的?有人路过你宅子?”

“这是……”

贺老头都还没答,中年男子已被拥入农舍中,才进小院,他忽然停下脚步,愣在了那里。

院中,一个女冠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敷药。

她只显出一点侧脸,有着少女的纤细与娇嫩,又像是个落入俗尘的善良仙子。

“这是谁?”

那女冠回过头看了一眼,答道:“贫道来给幼娘治病。”

“鄙人宋若思,出身陆浑山庄宋氏,官任监察御史,家父……亡父……”

“节哀。”

“敢问道长尊号。”

“腾空子。”李腾空给小女孩敷好药,道:“你不要碰水,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罢,她起身便要走。

“且慢。”宋若思连忙示意家仆拿出钱银来,“这是给道长的诊金。”

“不必了。”

“该给,贺老头是宋家佃户,我身为主家,不可……”

“不是了。”

李腾空终于停下脚步,颇为认真地道:“他已经不是宋家的佃户,而是偃师县的编户。”

宋若思愣了愣,不明白贺老头是如何自赎的。他身边的家仆正要喝问,被他抬手止住。

“原来如此,但这诊金还请道长收下。”

李腾空没有马上走,就是想看看宋若思对佃户变编户之事会如何反应,见他没有生气,方才离开,但还是悄悄留下了一个护卫看着事情之后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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