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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龙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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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的外城,注定会被后世史家浓墨重彩书写一笔的老莺湖。

地支一脉率先返回此地,宋续去了趟御书房,跟皇帝大致说了这场天地通的缘由。只不过宋续也说自己境界低,只算略知皮毛。

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是问陈国师本人了。皇帝陛下却是摇头笑言一句,我当然好奇那些山巅甚至是天上的奇奇怪怪,不过我更在意大骊朝廷明天的走向。

当陈平安重新现身的那一刻,园内众人心情各异,有些终于松了口气,有人将心提到嗓子眼,有人如丧考妣,有人笑颜如花。

甲字号院子门口,容鱼轻声说道:「洛王等久了,就先去院子里边坐着休息。」

陈平安笑道:「他从小就这德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容鱼说道:「陈溪还在水榭那边,韩禕和韦赹都在,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刚好符箐起了南边,不如让陈溪进入国师府?」

容鱼试探性问道:「国师是打算让陈溪成为类似符箐的人物,还只是帮她找个落脚地儿?」

陈平安说道:「当然是后者。」

容鱼说道:「那我觉得国师府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太过引人瞩目,她一辈子都无法与国师府撇清关系了。陈溪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烈,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国师府侍女的身份,总会让她未来夫家在内的所有人难免多想。」

陈平安点头说道:「陈溪以后在京城的日常生活,你可以跟曹耕心商量着来。」

容鱼领命,只是内心有几分奇怪感受,好像这趟白日斩鬼归来之后的国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进了院子,见那洛王,已经带着几位扈从离开正屋,准备移步别处。卢钧挤眉弄眼,这麽多外人在场,他总不好直接喊师父。

陈平安跟这位不记名弟子与那大源新任国师笑着点头致意,道号抟泥的崇玄署杨后觉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礼,陈平安坦然受之。

再看向宋集薪,陈平安问道:「跑什麽?这会儿赶去参加小朝会议事啊?是苦口婆心劝说陛下杀殷绩,还是跟陛下诉苦蛮荒战场那边怎麽办?」

下了台阶,宋集薪恼火道:「我见不得你在这边抖搂威风,这个理由,行不行?!」

陈平安点头道:「是你的真心话,但你还是别跑。藩王总得有点藩王的担当。」

宋集薪只好重新回到屋子,桌子酒水都已经撤掉,重新布置了一番,有几分官厅模样。

看得出来,宋集薪是故意为陈平安如此安排,只要这位国师一回来,就可以马上「就地」议事,绝不会把决议拖延到国师府。

至于他这位藩王,当然需要避嫌。

宋集薪坐回椅子,瘫靠着椅背,使劲扯了扯领口。他娘的,这种怪话,也就你说了,老子忍了,不好跟你个隐官掰扯什麽,换个人看看?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喜欢耍官威,也行,换座院子,负责去跟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谈事情。」

宋集薪皱眉道:「不妥吧。」

陈平安问道:「不妥在哪里,当着我的面子,藩王见几个京官,是宗室条例里边明文规定你宋睦僭越了?你告诉我,不如我去跟宗人府商量商量,斟酌斟酌?」

「还是担心皇帝陛下你跟礼部丶鸿胪寺的文官老爷们密事商量,暗中勾结,要揭竿而起造反?」

「真是如此,你们不得先去兵部刑部衙门借刀弩丶借几副甲胄啊?真有这本事,你洛王就叫成事绰绰有馀了。」

宋集薪哑口无言,指了指这位一离开家乡泥瓶巷就反而越来越像家乡人的家伙。

记仇,你就记仇吧你。我宋集薪也就是上过学塾,读书比你陈平安多,所以不跟你有辱斯文的吵架。

不然我真要不管不顾了开骂,也未必会输给你。

宋集薪站起身,打算去丙字号院子「升堂办案」,至于那栋乙字号院子,他还真是嫌晦气。

宫艳收起那柄纨扇,跟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玉道人黄幔则与那位年轻国师拱手作别。

溪蛮浑然不觉,他的心思还是在高弑兄弟的那把宝刀上边,只是给那大端王朝的曹焽一打岔,东拉西扯,三人关系熟络了,溪蛮也不再好意思总想着在地上白捡了一把宝刀,借刀,耍几天,都是自家兄弟了,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李拔,如芒在背。却不是敬畏眼前这个陈平安,而是一种好像修道之人亲眼见大道的窒息。

陈平安聚音成线,与这位金甲洲仙人密语一句,「过了今天,焠掌道友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拉着宋集薪一起沿湖散步,跟他说起了国师府那棵桃树丶关于桃花朵数的密事。

宋集薪皱眉道:「说得通。」

八十几朵的桃花,这就意味着大骊宋氏在那一刻的「真实国祚」,也就不到九十年。当今天子跟他们两个是同龄人,近两百年以来,大骊宋氏历任皇帝即便称不上是什麽长寿皇帝,却也极少有夭折的,先帝是例外,这里边毕竟涉及到了山上和文庙禁忌。皇帝宋和算他还有二三十年的国主光阴,假设大皇子宋赓届时顺利继位登基,这位大骊新帝再坐龙椅二三十年……

大骊是浩然天下排第三的王朝,国力正值鼎盛,这种庞然大物,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迅速崩塌丶断了国祚的,一定会有至少一代人约莫二十年的朝野动荡,由此推断,问题就出在大皇子宋赓手上了,他以及他选中继承大统的,将会断送宋氏国祚?

宋集薪揉了揉太阳穴,「我确实觉得宋赓的性格有问题,但是没有想到问题这麽大,别看我先前在宋连那边,表现得很不念半点亲情,其实没觉得宋赓真就完完全全无药可救了。宋赓只是相较于父辈丶祖辈,显得差劲,与浩然九洲各大王朝作个横向对比,也算拔尖。」

陈平安说道:「只用一句话评价宋赓。」

宋集薪答道:「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陈平安说道:「所以你也别把问题只往宋赓身上推,若是某位守土有功丶开疆更有功的藩王,回了宝瓶洲,声望极高,朝野上下只知而不藩王占据陪都,信了某位丶或是某些扶龙之臣的迷魂汤,觉得划渎而治,先将大骊宋氏一分为二,再由他来追究大统一,对自己好,对大骊宋氏更好。就像你自己说的,宋赓会是合格的守成之君,面对叔叔洛王宋睦的大兵压境,他还怎麽守?」

李拔几个都是道心震动,悚然而惊。陈国师也好,年轻隐官也罢,只差没有点名道姓了?

宋集薪双手插袖,十指交错,微笑道:「这话就说得诛心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别跟我故作轻松,就你那点气度和心眼,我这个邻居,还不了解?」

宋集薪无奈道:「好好好,你就可劲儿盯着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造反的藩王好了。」

陈平安轻声道:「宋集薪,我俩之间避嫌反是嫌疑。但是以后洛京辖境之外,宝瓶洲的山下事能不管,就别管了。话说回来,若是真遇到事了,如今的皇弟也好,将来的皇叔也罢,主动选择管与不管的权力,大骊洛王还是有的,始终都有。」

宋集薪点点头,「也行吧。反正管一管山上神仙,也是我从小的志向。」

方才陈平安这话说得终于像几句人话了。

陈平安递给李拔一封信,「焠掌道友,劳烦将这封密信交予你们王府君。关于大绶朝鬼物『蚬』的来龙去脉,我在信上都写清楚了。」

李拔双手接过信封,点头道:「替府君先行谢过国师。」

陈平安笑道:「未来桐叶洲大渎统筹合龙一事,恐怕还需要焠掌道友多费费心。」

李拔说道:「责无旁贷,尽心尽力而已。」

陈平安说道:「洛王,那就各忙各的?」

宋集薪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明月当空的夜幕,看似随意问道:「当真解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说道:「所以接下来的山上事务会比较繁重了。」

宋集薪呦了一声,「拭目以待。」

散步玩月,夜游老莺湖,绕了一圈湖边柳荫路,重新回到甲字号院子附近,国师与藩王,各有各的「升堂办案」。

宋集薪看似自言自语一句,「甘为万矢的,欲作万世师。」

陈平安笑道:「宋搬柴,这话说得诛心了啊。」

进了院子,容鱼很快喊来巡城兵马司的洪霁几人。

秦骠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国师的真人,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椅子旁边,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开场白,与司徒殿武一起看向洪头儿。

洪霁抱拳,他们就跟着。洪霁没说话,他们就不说话。

陈平安与他们点头致意,伸手扶住椅圈,笑问道:「秦校尉,去不去大渎附近的砺州,虽然是处贫瘠之地,但是当个副将,也不算亏待你,何况离家乡也近些。」

秦骠瞬间满脸涨红,嚅嚅喏喏,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见秦骠跟个娘们似的,司徒殿武替同僚着急起来,官升两级,一跃成为正四品的一州副将!你还犹豫个啥,搁我,这会儿就已经跟国师大人拱手致谢感恩戴德了,一发狠,我还要斗胆询问国师大人一句,君无戏言……僭越了僭越了,国师可不能糊弄人!

洪霁啧了一声,见着了自己,窝里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好,见了国师,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丢人现眼嘛。

陈平安说道:「秦校尉不着急下决定,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给个准信,若是不去,就让洪统领捎句话到国师府,如果决定出京,就自己走一趟国师府。」

司徒殿武拿手肘轻轻一撞秦骠,别犯浑,什麽明天不明天的,立即给老子点头答应下来……

秦骠仍是拱手道:「属下领命,最晚明天朝会结束之前,就会给出答覆。」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说秦校尉是个妻管严?」

聊起此事,哪怕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国师,秦骠仍然一下子就腰杆硬了,面不改色道:「反正属下跟朋友外出喝酒,想喝到什麽时辰回家都无妨。」

她既不拦着也不说任何重话,秦骠很晚回到家,她也不吵也不骂,就只是每晚都等他,亲自给他开门,再给他煮好一碗醒酒汤。

几次过后,秦骠就自己没脸出去喝酒到大半夜了,即便有酒局实在推脱不掉,他也会早些回家,由着洪头儿跟同僚们调侃取笑。

如今秦骠在北衙的官职,跟司徒殿武一样都是正五品。如何高官厚禄算不上,但是要知道他们如今才不到四十岁。

大骊王朝百馀州,一州刺史,就是大骊王朝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正三品。用某些只会在私底下流传的官箴说,就是曾经的半个皇帝了。

而一州将军,是从三品,跟北衙统领的洪霁品秩相同。但是一州将军不是每个州都有的,虽说比起刺史低半级,数量少啊。

一州将军再往上,就是大骊常设的四镇四征,再往上,就是大骊某支边军的主帅,最上头,就是屈指可数的巡狩使!比上柱国还稀罕!一州副将,是正四品,关键属于大骊官场极有实权的。

北衙有一点不好,就是升官图过于「一条线」了,越往上走,道路越窄,座椅就那麽几把,就像司徒殿武,都不敢奢望这辈子能够接替洪头儿的位置。

这也是长宁县韩禕明明只有六品,却会被大骊朝廷视为候补公卿的原因。韩禕往上走,道路多啊,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问题。这里熬个两三年,那边待个三两年,全是一笔笔只会越来越厚重的履历。有些官位,只要错过一个机会,或是与谁争不过一个机会,就要注定蹉跎一辈子了,韩禕他们则不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负责堵门的司徒殿武,说道:「司徒校尉。」

司徒殿武精神抖擞,拱手道:「末将在!」

陈平安说道:「在北衙好好做事,多帮衬点洪统领。」

司徒殿武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国师大人,下文呢?

不说跟秦骠那个妻管严一样连升两级,提个一级也行,即便不升官,国师大人你口头嘉奖几句,也成!回了家,可以不用挨骂!

洪霁也是服了,一个秦骠闷屁没有的,一个司徒殿武胆大包天的,一脚轻轻踹在后者小腿上,低声提醒道:「一边去。」

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很快回过味来,毕竟也不是随便一个校尉,就能「帮衬」洪北衙的。行吧,回头到酒桌上,总要让洪头儿给自己敬个酒,好好感谢自己的帮衬,自己再跟他客气一句,唉,都是自家兄弟,见外了……这幅画面,真是想一想就开心。

洪霁笑了笑,大概这也就是将种子弟与寒素出身的不同处之一了,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们都是我大骊边军出身,是我北衙的校尉!

一起走出屋子,洪霁故意放慢脚步,高过他们一个台阶,再抬起双臂,伸手环住俩校尉的脖子,加重力道,低声道:「都不孬,没给北衙丢脸!」

司徒殿武嬉皮笑脸道:「秦副将,连升两级,跟我匀一匀也好啊。你自个儿摸摸良心,方才堵门的时候,你说了啥,不都是我在那边跟人骂街,你好意思麽你。」

秦骠拍了拍洪统领跟铁箍似的胳膊,板着脸说道:「小小北衙校尉,怎麽跟一州副将说话呢。」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被容鱼带进屋子。

倒是比那个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子弟,硬气些,没有手脚抽搐走路。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怎麽说?」

王涌金神色黯然道:「下官罪莫大焉,任凭国师责罚。」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麽说?」

王涌金头皮发麻,身体颤抖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容鱼冷笑道:「大骊京城的文胆?轻骨头一个!」

王涌金扑通一声跪下去,伏地不起。

陈平安问道:「要麽当大官,要麽出大事。所以如果想要当大官,就千万别想着挣大钱。这两句话,是谁说的?」

王涌金泣不成声道:「不敢隐瞒国师大人。是下官刚刚升任永泰县知县,跟一位视若己出的同乡晚辈说的肺腑之言。却不是下官最早发明此说,而是从听愚庐先生一本书上看来的,深以为然,奉为圭臬。」

陈平安说道:「很喜欢当官?」

王涌金始终额头贴地,闷声道:「喜欢。」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麽好的一个名字。」

王涌金茫然。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你再当三十年的永泰县知县。」

王涌金抬起头,疑惑不解。

陈平安说道:「起来答话。」

王涌金战战兢兢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哪天当腻了,觉得已经当到吐了,什麽时候想要辞官,也不必跟谁打招呼,留下官印,走了便是。这个天子脚下的六品京官,你王涌金不当,还有一大把人想当。」

王涌金浑浑噩噩走出「厅屋」,下了台阶出了院子,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这位也不清楚还是不是知县大人的男人。

王涌金收拾好情绪,走到他们身边,牵起那匹马,淡然道:「回衙。」

竟然能够留任永泰县的堂官,既不是最坏的结局,也绝不是最好的结果,况且好像这辈子注定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致仕回乡的那天了。翻身上马,王涌金一时间悲欣交集,一趟老莺湖之行,这位曾经确实简在帝心的青壮派实权官员,好像就将大好仕途和锦绣前程交待在园子里边了。

当容鱼来到水榭,唯有韩禕如临大敌,至于在菖蒲河开酒楼的韦赹,名叫陈溪的少女,不混官场的缘故,都没有太多感觉。

容鱼笑道:「你们都一起。不过等会儿国师会先跟韩署理闲聊几句。」

带着少女一起走在前边,容鱼问道:「陈溪,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陈溪摇摇头,觉得还是跟在容鱼姐姐身边更好些。

少女壮起胆子,怯生生问道:「容鱼姐姐,他真是陈国师吗?」

容鱼笑道:「我们也不敢假冒国师招摇撞骗啊。韩署理他们,个个精明,不好骗吧?就算是开酒楼的韦老板,别看在园子里边说话嗓门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珑丶打惯了算盘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刚才容鱼姐姐离开水榭期间,韦掌柜就邀请自己去他酒楼那边帮忙了,她还在犹豫,主要是韦掌柜给她的「官」太大了些,管着十多号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实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韦掌柜的胆子,就不嫌自己晦气麽。

跟着韩禕走在后边,韦赹小声问道:「韩六儿,国师大人要去我酒楼喝点?」

否则胖子实在想不明白,见自己这麽个废物做什麽。

韩禕深呼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你觉得呢?!」

韦赹说道:「我觉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亲自下厨露两手……」

韩禕伸手使劲抓住胖子的胳膊,压低嗓音说道:「进了屋子,你给我少说两句,想一想你爹,你们家族。就算没办法光耀门楣,也不要给他们惹来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着办。记住一点,每句说出口的话,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两遍……」

韦赹打了个激灵,「晓得了晓得了!」

容鱼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韩禕先去里边见国师。

韦赹看着好友的背影,怎麽瞧着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意思?韦胖子便揪心起来,若非自己在这边请喝酒,韩六儿当官当得多稳当。

进了屋子,年轻国师坐在主位的椅子,让韩禕落座,韩禕默默坐下。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起一事,「当时,要不要封禁金鱼坊边疆学书籍一事,礼部跟国子监各执己见,其中就有这门学问开山祖师爷的洪崇本。礼部是觉得要从严管制,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一旦效仿,不怕几本书的广泛流布,但是就怕越来越多科举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坛士林愈演愈烈,到时候再来管?就不好管了。觉得你们国子监是有了个好名声了,我们礼部却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烂摊子的。至于国子监那边,依旧是觉得不该管,认为我们大骊连如潮水般涌入宝瓶洲的蛮荒妖族都不怕,还怕几本书上的几句话?开了口子,几百本又如何,说句难听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几本书牵引,也就说明大骊朝廷处处是问题了。估计现在洛王就在跟他们在丙字号院子讨论此事,韩禕,你作为长宁县署理知县,是捣了浆糊的。为什麽?」

韩禕说道:「总计五人九本书,我想严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们的七本着作,全部从严封禁,不但如此,我还想请他们都来长宁县衙署……喝个茶。只因为他们对于大骊藩属和大渎以南诸国,他们的脑子里,书本上,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昔年卢氏王朝治国的调性,既傲慢,且软弱,朝廷不该说的话,书上说了,大骊兵部本该做的事,他们反而觉得没必要。」

陈平安面无表情,「怎麽,是怕单独摘出愚庐先生的两部着作,去封禁了其馀的,到头来在官场上落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韩禕脸色苦涩,轻轻点头,「下官不敢隐瞒国师,韩禕确有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国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挚友,还是学力深厚丶着作等身的本朝硕儒,说老夫子是大骊文坛执牛耳者之一,并不夸张。

陈平安沉默片刻,韩禕始终正襟危坐,不敢解释什麽,解释就是掩饰。

陈平安说道:「去喊韦赹进来。」

韩禕立即起身,片刻之后,容鱼带着韦胖子进了屋子,她忍住笑说道:「陈溪说她不敢进来。」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鱼离开屋子。

陈平安说道:「韦兄弟,又见面了。坐下聊。」

一听「韦兄弟」这称呼,韦赹就想笑,只是瞧见一旁韩禕紧张万分的样子,韦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装模作样道:「草民韦赹,拜见国师。」

陈平安笑道:「草民?你一个意迟巷出身的官宦子弟,还跟曹侍郎是发小,说不过去吧?」

韦赹坐在韩禕身边的椅子,小心翼翼说道:「启禀国师,我读书不开窍,至今没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们,他们一合计,说怕列祖列宗们气得棺材板盖不住,就把唯一一个国子监太学生的名额,给了我一个大侄子,我顺便坑了他几百两……」

韩禕涨红脸,低头捂嘴咳嗽一声。

韦赹立即改口道:「说句『草民』,都是我抬举自己了,到了家里,也不把我当个正经人看。」

韦赹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真正当大官的,都是个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见了他们,言行不必过于拘谨,反正骗不过他们半点。只因为他们不同的性情丶出身丶求学经历和为官履历,却有个共同点,真正学问丶修养丶才干都很厉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样,不必听我们开口说什麽话,他们一眼都能看到后脚跟了。我爷爷还说,这样顶尖的厉害人物,看遍大骊王朝也没几个,让我不用怕,反正这辈子都见不着的……我爷爷没有完全说对,今儿,就给我见着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撇开最后一句话不谈,句句都是一个官场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可能没少骗人,古话从不骗人。」

韦赹轻声道:「国师都晓得我爷爷是谁?」

陈平安反问道:「你爷爷当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韦赹挠挠头,小声道:「我爷爷说,人走茶凉是世态常情,一卸任了,别说各类京官,就是那些门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认得他了。」

有些伤感,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京城都说是他走的是最没排场的一个。花圈,挽联,守灵的人,都少得可怜。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够参加大骊王朝御书房小朝会的正二品啊。

陈平安问道:「韦赹,你觉得你爷爷是个什麽样的官?」

韦赹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爷爷自己说过他是个好官,京城里边,偶有评价,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话,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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