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大明的天,并非一直艳阳高照(1 / 2)
第935章 大明的天,并非一直艳阳高照
张居正和皇帝的办法,其实殊途同归,只是张居正手腕更加狠辣丶强硬,更加不留任何情面。
在他看来,王崇古身后名这个风波背后的真正矛盾,是私有制经济对公有制经济的全面绞杀。
如果皇帝让魏有山去挑起匠人心底的火气没有成功的话,停灵西山煤局,就成了兜底的办法。
这种全面绞杀,有许多原因。
朝廷掌控的煤焦钢铁菸草食盐等产业,掌握了物质的分配,可以说官厂的存在,是皇帝能够在各个方面能掀桌子的根本,比如面对天灾,如果弄到民怨沸反盈天,就执行军管配给。
这在过去,根本做不到,朝廷能够对地方予取予夺,就是因为掌握了这种物质的分配权力。
如果把大明看做一个人,煤炭丶焦炭这些燃料,就是大明的血和肉,钢铁,就是大明的骨,驰道就是血脉和筋。
而菸草的利益之大,没有人能忽视,没有人不眼馋,朝廷的菸草,已经可以覆盖水师每年的支出了,而且增长速度极快,不出十年,可以覆盖大明所有军事支出。
其次就是王崇古建立的官厂制,是肉食者们的眼中刺,肉中钉,不仅仅是旧文化贵族,新兴资产阶级同样如此看待官厂。
因为官厂匠人的待遇实在是太好了。
民坊里的工匠,都以谋求进入官厂为人生的最终规划,想到西山煤局做个普通学徒,都是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
只要官厂存在一日,想要在商品经济下,建立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也就是把人变成奴隶,就是痴心妄想。
官厂的分配制度,官厂将利润向下分配了三成,这三成利润不仅仅是学堂丶官舍丶食堂,还有惠民药局。
只要这种分配还存在一天,肉食者们那一套感恩逻辑,就根本站不住脚。
无论是旧文化贵族还是新兴资产阶级,他们的本质没有什麽区别,他们希望营造一种感恩文化,发几钱银子,就要成为匠人们的再生父母,让工匠们对他们感恩戴德,跪下磕头。
可是大家都是干一样的活儿,官厂匠人有学上,有病可以看,你这个民坊主,给这点银子,还要人跪下磕头叫爹?!
穷民苦力们是见识短,但他们又不傻,官厂的匠人们以厂为家,那是因为官厂给的真的很多,光是每年的开工银,都让民坊的匠人们羡慕的眼红。
你民坊主想要匠人跪下磕头,这开工银是不是同步一下?
除了物质分配丶生产关系之外,就是肉食者们发现,自己变得不再那麽重要。
匠人们正在慢慢取代他们在军事丶政治丶经济丶文化中的地位,而且是全面取代。
在以前,大明皇帝要动武,必须要问问士大夫们的意见,因为兵源丶粮饷丶军备丶力役都要靠这些肉食者们去解决,皇帝就必须要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否则你什麽都做不成。
但匠人提供了优质的兵源丶提供了优质的军械,还提供了大量的力役,让物资高速周转。
在以前,高度封闭的小农经济里,能够提供需求的只有肉食者们,穷民苦力一家人有一条裤子,逢年过节扯个红色头绳,已经可以称之为门户了。
而现在,有了一个强劲的需求集体正在出现,并且取代旧地主们,那就是匠人集体。
就是在旧文化贵族们最擅长的文化领域,匠人们也正在快速取代他们的地位,丁亥学制的雏形是王崇古提出的匠人三级学堂,三级学堂不拘泥于儒学经典,而是分科治学。
这种治学方式,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完完全全碾压了私塾。
比如蒙学堂,除了三字经丶千字文丶百家姓之外,算学更是人人过关。
格物博士程登吉专门编纂了一本《幼学琼林》,全文都是用对偶句写成,朗朗上口,便于诵读丶记忆。
而里面的内容,包含了天文地理丶岁时人文丶文臣武将丶人事饮食丶疾病死丧等等,五花八门,可以说是幼儿版的百科全书。
这里面很多内容,是老学究们连听都没听过的内容。
而格物院格物博士沈星言,则是编写了一本《蒙求再编》,里面四言韵文,这本书讲的是历史,从伏羲开天丶女娲补天开始,一直讲到了隆庆年间,每四个字一个故事,一共2800个字。
匠人学堂会分六年,把这700个故事讲完,这已经是精炼过的内容了,中国的历史确实源远流长。
受『春秋之后无大义,史书唯记事耳』的风力舆论的影响,大明的贱儒们,大多数都不读史(165章详细解释了自朱程理学之后,为何读书人不读史的原因)。
也就是说,这些旧文化贵族们,在历史这块,连蒙学堂读完的小孩子都不如!小孩子都知道的历史故事,知道的历史教训,自诩士大夫的文化贵族却一无所知。
文化上的变化,造成了政治上的变化,匠户出身的举人丶进士,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并且展示着自己的风采。
物质分配丶生产关系和社会地位三个方面的原因,让崇尚所谓私有制经济的肉食者们,恨不得立刻马上把官厂给撕碎了,这也是王崇古身后事,闹出了如此大动静的根本原因。
但一切,都随着匠人下山戛然而止。
匠人爆发的力量固然让人胆寒,但最让人胆寒的就是皇帝陛下。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皇帝把西直门的守军和校尉撤出了,城门大开!
「朕还是失算了,哎,就该让陈末把王谦锁在家里。」朱翊钧在张居正走后,仔细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王谦这个意外,让匠人们的力量没有更加直接的表现出来。
除了魏有山这个格物博士之外,朱翊钧还委派了一群讲武学堂的庶弁将到了西山煤局,这种群体性事件,除了主心骨魏有山指明方向外,还要有人带领匠人们,找到那群畜生的位置。
这些庶弁将,就负责将匠人组织起来,朱翊钧又不是十岁的孩子了,做事没那麽没谱,任由匠人无序暴动。
算无遗策的大明皇帝,唯一没想到,王谦敢去拦,这一拦,就只能让缇骑出马抓人了。
不过也还好,整体达成了皇帝的预期。
「陛下,大宗伯入宫来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大宗伯要致仕。」
「宣。」
沈鲤入门之后,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将奏疏放在了身前,俯首帖耳说道:「臣沈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此番面圣,特前来致仕,乞骸骨归乡,恳请陛下放归依亲。」
沈鲤是和海瑞齐名的骨鲠正臣,虽然继承了万士和投献路线,但不代表沈鲤失去了骨鲠的本色。
皇帝赐了王崇古文成的谥号,坚持不给王崇古谥号的沈鲤也没什麽好说的,准备收拾下铺盖回家了。
「大宗伯免礼,起来说话。」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大宗伯没有和元辅聊过吗?这里面不是王崇古一个人的荣辱,而是官厂的兴衰。」
「王崇古不配。」沈鲤再拜,语气格外坚定,他思虑了下,才继续说道:「他贪墨宣大长城营造银,导致北虏入寇如入无人之境;他嫁女儿僭越使用金字;做京营总督军务,居然要把过往嫡系,都塞到京营来。」
「这三件事,绝不是受到了张四维这个逆贼的蛊惑,是他自己要做的,即便是王次辅还活着,他也要承认的事实。」
「不忠于大明万民,不忠于陛下,不忠于朝廷,逆举已彰,得陛下宽仁,侥幸为国效力,将功赎罪,已经是天幸。」
礼部要维持礼法的存在,忠这个字,要维持。
王崇古他不是不忠诚,是逆举已彰,这就是礼部如此坚持不给谥号的原因。
礼部没打算给王崇古扣个忠献恶心人,而是不给,王崇古做了这等事儿,已经是臭名昭着了,为了国事奔波,最后给个毁誉参半的评价,已经是礼部能够接受的底线了。
文成这个谥号,实在是太高了些。
「大宗伯起来说话。」朱翊钧斟酌了下,开口说道:「彼时主少国疑,各方蠢蠢欲动,可谓是风雨飘摇,连朕都被刺王杀驾,王景龙拿着长短两把刀,入了乾清宫。」
「大宗伯对当时的情况不甚了解,彼时并非此时。」
沈鲤的主考官是高拱,考中了进士沈鲤,应该去拜高拱为座师,但沈鲤根本看不惯晋党的做派,尤其是高拱包庇晋人,没有拜座师的同时,在隆庆五年,沈鲤对高拱庇佑晋党进行了连章弹劾。
在楚党晋党大决战的隆庆六年,沈鲤缺席了大决战,他的父母相继离世,沈鲤只能回乡丁忧,万历五年才回朝补了左赞善,万历九年成了礼部右侍郎。
沈鲤缺席了最动荡的时光,文字有时候又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沈鲤未能亲身经历,就很难理解皇帝当时的决策了。
「臣遵旨。」沈鲤再拜站了起来,他没有执拗到顶撞皇帝的地步,而且皇帝给的理由,非常合理,他确实没有经历,不理解当时皇帝的决策。
按照传统士大夫的价值观,王崇古确实不配,但国势动荡的时候,又不能按着传统价值观去评判一个人的功过是非。
「陛下,臣斗胆,有疑虑,当初王次辅为何会幸免于难?」沈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皇帝的杀性有多重,沈鲤一清二楚,皇帝对逆党是零容忍。
南衙监斩,622家逆党,皇帝一个没留,全都杀了。
王崇古居然活了下来,而且王谦也活了下来,这父子二人,还获得了难以估量的圣眷,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大宗伯坐,朕跟大宗伯说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儿。」朱翊钧看了眼叶向高,张宏把叶向高带了出去,这下御书房里的话,就不会传出去了。
叶向高是真的不想走,但陛下不让他听,他只能离去。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大宗伯当时回乡丁忧,没在朝中,晋党盘大根深,当真是半朝晋党,现在没别人,朕就跟大宗伯说些实话吧。」
「不是王崇古反水,朕审判不了张四维。」
「王谦数次给张四维下毒,都没有药死张四维,朕也是知道这件事后,才确信,王崇古迷途知返了,才能,或者说才敢,去审判张四维的逆举,清算了一批晋党,否则,朕只能相忍为国,继续忍耐。」
冯保见陛下起了头,在御书房的书架上,找了半天,找到了当时缇骑发现的异常,张四维几次都侥幸躲过了不明来源的刺杀,后来张四维死了,这个案子,就没人在意了。
沈鲤看完了缇骑几份调查报告,直接瞳孔地震!
他真的是惊骇无比!
相比较王崇古怎麽活下来这件事,皇帝怎麽敢动手,能把张四维除掉,才是最大的悬案。
皇帝哪来的信心,对张四维进行清算?
皇帝贸然动手,别说万历维新丶皇位这些,燃眉之急是保命,刺王杀驾丶大火焚宫,再来一次宫女勒颈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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