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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使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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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使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

大明皇帝选择了一意孤行,不肯制定丶推行限制人口流动的政令。

万历维新十五年,大明已经形成了群体决策的基本议程,但是皇帝仍然拥有绝对的否决权和权威。

其实皇帝不限制人口流动的目的特别简单,推动还田法,人都跑了,你这乡贤缙绅霸占的田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谁去耕种?

用南洋丶用大铁岭矿区丶用金池总督府的人口缺口,来倒逼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向下分配利润,保证分配的公平和合理。

这是非常明确的,甚至连倭奴都要严格限制流入,就是为了这一点。

朝臣们对皇帝打的主意一清二楚,在反覆权衡之后,朝中的廷臣选择了保留意见,明哲保身,边走边看,看看效果。

「陛下,臣无能。」王崇古出班,俯首说道:「臣在官厂折腾的工会,又失败了,哎。」

王崇古一声长叹,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他从来没有想到事情的推进,会如此的困难,比大工鼎建还要困难的多。

「又失败了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若说次辅无能,天下还有能臣干吏?详细说说。」

王崇古吸取了第一次工会组建失败的教训,第一次工会组建时匠人代表们很快就异化成了特权阶级,并且搞出了赌坊入厂的可怕景象,王崇古立刻干涉,算是没有酿出大祸。

第二次组建了工会,这次持续了八个月的时间,再次宣布失败。

这一次,王崇古没有给工会太多的权力,但没有任何权力的工会,没有任何的作用,甚至连过年过节慰问都做不到,只知道张嘴要钱,王崇古发动了纠错机制,裁撤了这个部门。

权力丶职责丶特权异化和履行职能之间的平衡,居然如此难以构建。

在王崇古的设想里,工会本应为匠人喉舌,花费少量的资金维持组织架构,筛选出足够的匠人代表,为匠人的利益奔走。

想的很好,但实现十分的困难。

「臣愚钝,没想到让工匠们联合起来,比鼎工大建还要困难数倍。」王崇古深感无奈,甚至在文华殿上公开承认了自己无能。

他就想建立一套自下而上的纠错机制,结果两次尝试,都走进了死胡同里,有这个功夫,他能修二百里驰道了。

有的时候,他都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这新日运河修好了,这自下而上的纠错机制也无法建立。

「这很正常,次辅不必挂怀。」朱翊钧完整的听取了王崇古的报告,宽慰他不必介意。

穷民苦力联合起来,紧密的团结在一起,那就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可是最困难的就是让人联合丶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一位西山煤局的大把头,在炼钢开炉的时候,不幸被沸腾的铁水大面积烧伤,大明解刳院的大医官,用尽了手段,但大面积烧伤导致的感染,还是让大把头在痛苦中死去。

大把头死后,铁匠们并没有紧密的联合在一起,要求官厂改良官厂的工作环境丶确保抚恤金的顺利发放丶保障匠人家人的日后生活,匠人们在简单的哀悼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盯上了大把头的位置,想要顶替大把头的空缺。

所有的匠人们,并不认为这些是自己该思考的问题,争取大把头的空缺才重要。

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极为严重的隔膜,这个隔膜叫做私利,人们总是下意识的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思考问题,而不是出于集体利益丶公共利益思考问题。

而肉食者们,总是比穷民苦力们更加团结,存在着普遍的默契,这让本就处于弱势方的穷民苦力,在博弈的过程中,更加弱势。

一个一二十人的民坊,民坊主只需要用三瓜俩枣,就能彻底瓦解牛马之间的团结,当有人站了出来,为大家利益奔走呐喊的时候,所有的匠人都在冷眼旁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有些蠢笨憨直的人,为了公共利益奔走呐喊的人,下场往往十分凄惨,而其他的匠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一味的卑躬屈膝,讨好顶头上司获利。

正如那句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王次辅不必忧虑,其实很简单,穷民苦力之间的隔阂,是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如果没饭吃,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放下一切成见和隔阂联合起来,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了。」

「一如台州府丶宁都丶瑞金丶宁化三县的佃户们一样。」朱翊钧想了想总结说道:「每个人拥有的私产,就是枷锁,也是隔阂本身。」

「人总是害怕失去,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当真的失去一切时,枷锁也失去了,就会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了。」

穷民苦力彻底失去了私产丶失去了牵挂丶失去了软肋,其实就是失去了枷锁,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获得整个世界。

这其实就是矛盾说丶公私论丶阶级论斗争卷,最简单暴力的表述。

如何让穷民苦力们不会诉诸暴力?只要让他们有私产丶有牵挂丶有软肋,那麽这些枷锁,就会将其狠狠的束缚起来,而不是铤而走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

有产者有恒心,有产者会自发的维护国朝的统治和延续,因为这是在维护自己的产业。

在工会组建过程中,还有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不一致的矛盾。

短期利益是在现存规则下尽可能多吃多占,那就只能靠倾轧身边人获利;

长期利益是打破现存规则丶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这个斗争胜算寥寥丶甚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看得到摸不着。

投入到争取长期利益的斗争,大概率九死一生,甚至最后自己死了丶斗争胜利了,殉道了,斗争的结果,不是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而是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恐怖故事。

不确定性太大了,所以,倾扎身边人,是个更加划算的买卖。

朱翊钧有时候也会思考,觉得这比大明再次伟大还要困难。

「臣谨记圣诲。」王崇古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俯首领命。

万历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大明会典刊印天下,朱翊钧在《天人卷》朱批:朕有三务:一曰食,二曰教,三曰抗暴。饥者得粟,童者就学,冤者鸣鼓——此即天命所赋人权,当载会典。

这是皇帝的朱批,也是他给大明万民画的大饼,更是对万民庄严的承诺,以完成承诺换取万民的拥戴,坐稳皇位。

这个大饼,能不能吃到,朱翊钧也不确定,但他做出了承诺,就会用尽全力去完成。

伴随着大明会典刊印天下,还有一道圣旨。

大明以横切为纲,泰西以纵切为目,因此,泰西在大航海时代拥有低道德优势,而为了在大航海的竞争中获胜,朱翊钧专门下旨,昭告天下,再次重申了,不对人员流动设限。

时有臣工铮谏,流民出海事恐动摇国本,诏曰:昔需苦力则纵之,今见淘金则禁之,岂理耶?人皆安土,非困厄岂蹈海赴难?又曰:泰西眈眈,朕宁纵民拓疆,不使寸土予夷!

大明会典万历本,就是大明再次伟大的总纲常,上下内外官吏都要细心研读,要是犯了路线上的错误,升转困难也还罢了,脑袋是自己的。

大明内署老祖宗冯保曾经说:脑袋就该长在脖子上!

第二天,朱翊钧收到了一本反对《大明会典·天人卷》的奏疏,是来自湖广的一位御史名叫徐成楚,他明确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动。

「徐成楚,湖广竹溪县人,万历十年举人,万历十一年会试不中,之后一直住在全楚会馆内,万历十四年中进士,丙戌榜二甲第九,是先生的学生,去年开始在西直门煤市口做监当官,去年考评上上评,授官身,仍任监当官,在都察院观政,是张党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冯保简单介绍了下此人的背景。

「先生的同乡丶学生,金榜第九名,愿意做监当官,而且做的很好,但他上奏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动。」朱翊钧眉头紧蹙,从过往的表现来看,是个循吏的璞玉,只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大明说不定又能收获一个能臣干吏。

但在如此重大问题上如此表态,朱翊钧就必须要考虑,此人的表态,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张居正的意思了。

有的时候,张居正不太好表达自己的意见,就要让自己的弟子上,这很常见,绕一圈,不至于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保面色为难的说道:「陛下,徐成楚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七岁起,就开始肩挑负贩于乡野,趁农耕之闲余,得暇即勤读丶勤习,父母变卖祖产供其读书识字,这才有了徐举人,中举之后,父母已不在,他不肯诡寄田亩于自己名下。」

「在全楚会馆三年的束修都是先生给的,甚至连妻子都是先生托人介绍的。」

「徐御史有点像海总宪,刚正骨鲠,他上奏之前找了元辅,元辅不让他上疏,但他还是交到了通政司。」

这本奏疏到内书房司礼监的时候,徐爵就去了全楚会馆找到了游守礼,询问这人和奏疏的情况。

「和海瑞有点像?是装的还是真清流?」朱翊钧一愣,有点不大相信,大明的运道如此昌盛?!一个海瑞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有一个不成?

冯保将备忘录交给了陛下说道:「海总宪觉得是真清流,海总宪说:成楚劾不避权贵,不徇私情,亦不计个人得失,为人骨鲠,刚易折柔曲则全。」

连海瑞都觉得徐成楚有点过于刚强了,有些事要知道变通,过于刚正很容易折的。

「宣他来见。」朱翊钧看完了备忘录的备注,决定亲自会一会他。

「陛下,徐成楚貌寝,要不别见了,奏疏回复下就行了,他没有朋党,就他一个人写的奏疏,没人应和他。」冯保再次提醒陛下,这个人没有朋党,不是暗通曲款,制造风力舆论,博取名声。

「貌寝?」朱翊钧眉头一挑:「怎麽,大伴是怕吓到朕吗?」

貌寝的意思是,看到长相就会寝食难安,形容一个人长得不好看,甚至是丑陋,朱翊钧这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有多丑。

「本来该点前三甲的,但就是因为貌寝,被放到了二甲。」冯保低声说道:「徐成楚有大脖子病,士人都嘲弄他是徐瘿瘤,就是骂他喜欢多管闲事,脖子上挂着个瘤子,四处招摇。」

朱翊钧闻言面色一变,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修德修身,大明读书人都修了什麽德行!徐成楚那是生病了,就攻击人家的缺陷,都是什麽东西!」

「读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宣来,朕要问他奏疏的事儿。」

骂哑巴打瞎子撵瘸子,不带这麽欺负人的!

还真不是冯保趁机给文官们上眼药水,是确有其事,京中百官有『行行且止,避徐瘿瘤』的说法,一来取笑徐成楚的缺陷,二来,因为徐成楚过于刚强了,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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