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一方水土必然养一方人(2 / 2)
朱翊钧坐在了凳子上,笑着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等病好了,再见礼不迟,时日还长。」
「哈哈。」万士和笑了笑,摇头说道:「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熬不过这个年关了。」
风寒引起的并发症,在蚕食着他的身体,虽然精神还好,但万士和自己也知道,时日无多也,他从床头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皇帝,才低声说道:「陛下啊,臣最后献上一策。」
奏疏送出去的那一刻,万士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一直担心他走了,奏疏送不到皇帝的手中,挂念了很久。
「朕回去一定仔细看。」朱翊钧将奏疏收到了袖子里,这是万士和的遗策,皇帝也不知道关于什麽,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抵是关于国朝大事。
「朝鲜那边传来了捷报,织田信长的嫡系都撤了,没有在忠州跟大明拼到底,羽柴秀吉退守釜山了。」朱翊钧开始说朝中的事情,从浙江台州府民乱开始说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多数时候,都是皇帝在说,万士和偶尔会搭腔。
万士和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臣算是看出来了,元辅担心的克终之难,不会在陛下身上发生。」
万士和听到皇帝遣了缇骑前往宣府大同,遍访百姓,看周良寅是否真的清汰成功,那一刻,万士和就很确定,陛下不信任任何臣子,或许只有张居正和戚继光,在绝对信任的名单之上。
「朕都不确定,大宗伯怎麽确定呢?」朱翊钧一愣,有些好奇万士和是怎麽得到这个结论的。
克终之难,那可是君王的诅咒,一到老年就昏聩,长寿帝君都逃不过这个魔咒。
万士和看了看冯保,没看到中书舍人,才小声的说道:「陛下有官瘾!而且比臣的瘾还大,都说陛下喜好银子,根本不是,陛下这是好权。」
「哈哈哈!」朱翊钧闻言,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连连摇头说道:「万老倌啊,万老倌,生病了,都不忘记编排朕。」
万士和赶忙说道:「咦!这可不是编排,这是臣的真心话,陛下好权,在臣看来,可不是什麽坏事,克终之难是懈怠,陛下好权,就不会懈怠,毕竟权力,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从手里溜走了,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
「行,朕就当大宗伯在夸朕了。」朱翊钧没有计较万士和对皇帝的解构,而且作为礼法本礼,万士和研究的其实一直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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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鲤是可以用的,但是为人过于耿直了,不懂圆滑,陛下也多提点提点,就很趁手了。」万士和有些疲倦,眼皮也有点重。
「朕知道了,大宗伯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朱翊钧放开了手,打算离开,万士和病重,继续说下去,会浪费体力。
到这个时候,皇帝还在期盼着会有奇迹出现,毕竟之前石茂华一场重病痊愈后,又撑了一段时间。
「陛下。」
朱翊钧刚站起来,就听到万士和略显虚弱的声音。
「朕在。」朱翊钧赶忙坐下往前凑了凑身子。
「大明这大好河山啊,臣,多想再看看。」万士和略显失神的看着窗外,声音很小的说道:「陛下,臣只希望大明河山,能一直这麽好下去。」
万士和又看了眼皇帝的袖子,他一直念着的奏疏,已经递给了陛下,算是了无遗憾了。
「好,好,大宗伯先休息,病好了…」朱翊钧话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停下,因为万士和的手已经滑落,眼睛已经闭上,胸膛没有了起复,结束了他位极人臣的一生。
「大宗伯?」朱翊钧伸出了手,试探了下万士和的鼻息,坐在凳子上,有些无力,就这麽愣愣的看了许久。
万士和走了,在说完希望大明江山能一直好下去的时候。
朱翊钧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有点不能接受,又伸出手试了试,才确定了这个事实,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冯保说道:「好生安葬,不得有差错。」
「臣遵旨。」冯保赶忙俯首说道。
神道碑铭早已写好,是礼部尚书沈鲤写的,礼部给万士和拟的谥号是忠安。
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好和不争曰安,庄敬尽礼曰安。
十五年正月初三皇帝下旨辍朝三日,京师不鸣钟鼓,不鸣鞭,不设仪仗,为万士和送行。
「送万宗伯!」
冯保甩了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他带着皇帝的圣旨,在万士和出殡的这一天,替皇帝送万士和下葬西山陵园,位居谭伦之后。
身前事,身后名,朱翊钧不会亏待万士和。
朱翊钧很感谢万士和,十五年如一日,为各种政令寻找祖宗成法的解释,洒水洗地的功夫,极其了得,没有他万士和,万历维新,恐怕万事不和。
「万宗伯的奏疏。」朱翊钧坐在通和宫的御书房里,认真的看完了万士和的遗言。
万士和在人生的最后时光,思考的问题是大明在海外的开拓,需要注意的最大问题,那就是大明移民到海外的人,不可避免的会本地化。
忠诚故国这种事,决策者,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陆地开拓和海外开拓的最大不同。
海外开拓的离心力要远大于陆地的开拓。
这是万士和对葡萄牙丶西班牙与海外殖民地的观察得到的一个结果,也是对大明历史的观察。
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并不直接听命于国王,多数都是同盟关系,甚至有红毛番伪装成土着,袭扰红毛番的案子在发生,很多时候国王的命令并不好用,总督府有自己的利益。
除了海外观察之外,则是历史上的经验。
忽必烈带着汉世侯打进了哈拉和林,烧毁了所有建筑,在胡元短短百年的国祚里,从不缺少元军跑到草原上减丁的行为,比如大明每年都要做的烧荒,胡元时候就已经在做了。
还有安南国的京人,都是自秦汉时期开始向着安南国流动的汉人,据点式的殖民,慢慢吸收当地族群,逐渐出现了城镇,建立了政体。
但只要中原动荡,安南国的京人们,就会封锁狭小的镇南关,拒绝中原王朝的统治。
哪怕安南有史以来,大部分的建立者都是汉人,但没有一个想要对遥远的汉唐宋明忠诚。
这种海外领地本地化,是必然的趋势。
军队在开拓之后会直接藩镇化,成为实质性的总督私兵;
移民和夷人,在不断的冲突和解中,逐渐形成自己的政治丶文化丶经济丶军事,最终完成国朝的构建,形成普遍共识。
而这些普遍共识里,绝不会有对大明朝廷的忠诚。
这些共识,一定会优先考虑本地利益,而非母国利益,毕竟生于此丶长于此,资产在哪边,屁股自然坐在哪边。
而且这些共识里,也绝对不会有对本地土着的善意,这是生存之间的矛盾,无论大明朝廷阻止与否,开拓出海的这些人,一定会对本地土着报以最大的恶意,这不是道德所能够约束的,是生存的本能。
万士和提醒皇帝,不要对海外的领土,抱有太高的期望,以获得经济利益为主。
如果大明腹地是四方之地,那麽马六甲海峡以内的海外总督府就是六合之地,这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是大明触手可及的地方,对于六合之外的八荒之地,就没有必要过分的执着得失了。
一方水土必然养一方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朱翊钧思考了许久,觉得万士和说得有理,这其实也是殷正茂丶张元勋这些总督们的担心,他们不惜重金,修皇帝的巨大雕像,就是为了让侨民永远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马六甲海峡以内,是大明的核心利益,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时间里,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万士和在奏疏里小心谨慎的做了最后的表述,他不希望陛下对他的儿孙格外的厚待,也不必委以重任,不是谁的孩子都像王谦一样,能够名正言顺的考上进士,格外的厚待,就是把他们送上了风口浪尖上。
万士和的长子恩荫的是正五品的尚宝司卿,次子荫叙锦衣卫千户,长孙恩荫了国子监监生,这些官位都是不视事的官位,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衣食无忧。
他之所以小心谨慎,是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封建帝制之下,不可触及的问题,那就是财富可以用血脉继承,但是智慧不会。
帝王不可能永远英明神武。
「所以,万士和不是谄臣,只会逢迎阿谀,这是谄臣吗?临走的时候,还犯颜直谏了一番,提醒朕,要教育好皇子,不要把大明带到沟里去。」朱翊钧合上了万士和的奏疏,递给了冯保说道:「抄写一份放偏殿橱窗,原本密封。」
原本密封,就是死后,带到陵寝之中,不值钱,但对朱翊钧意义重大。
万历十五年,拉开了帷幕,大明第一个新政就是收蓄黄金,可是这个政令在静悄悄的进行,具体负责执行这项命令的是王崇古的次子,王谦,王谦秘密的接到了这个政令,依托于燕兴楼交易行,开始执行政令。
「你疯了吗?这活儿你也接?」王崇古回到了家中,看着王谦气急败坏的怒斥道。
王谦颇为平静的说道:「爹,我都多大人了,该不该接,我能不知道吗?」
「这是能不能的问题!不是该不该!」王崇古厉声说道。
王谦笑着说道:「有的选?爹,咱家有的选吗?陛下委任,我还能说不?」
「怎麽不能选,你老子我死了,你扶柩回乡,趁机致仕,不就行了吗!」王崇古立刻说道:「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看在我为国朝卖命的份上,还能为难你?」
「我是王谦,我不想谁提起我,就说:哦,王次辅的儿子。」王谦摆摆手说道:「爹,陛下放过我们家,可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会放过咱们家?放过我吗?他们斗不过爹,他们怕。」
「我也要让他们怕。」
王谦要收蓄黄金,肯定不是哐哐哐的直接买入,皇帝甚至没给他明确的目标,给了他一千万银和七十二万两黄金的支票,让他做庄家。
如此规模的金银,他可以实现完全操盘。
这也是王崇古怕的地方,这是个卖命的差事,万一玩砸了,这麽多银子,陛下那个守财奴的性格,怕是要满门抄斩,玩好了,那也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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