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2 / 2)
沐钰儿心中一冽。
以实是唐不言的表字。
寻找鲁寂之事竟然是东宫的事情,可转念一想,毕竟要劳动唐不言的怎么会是小事。
“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姜延出声接过话题,淡淡说道,“东宫有宫尹府想必司直是知道的。”
沐钰儿点头。
东宫内设小朝廷就是为了让太子提早熟悉政务,设有八府六局四署三寺两坊一馆的布局,共计二十四个小部,可以说和陛下所对的外朝形成对照,若是不出意外,太子登基之事,这些潜邸旧人也将一朝飞龙在天。
“宫尹府掌管理东宫行政事务,内设宫尹、少尹,其下有令史九人,书令史十八人,各司其职,各有用途。”姜延仔细解释着,“这些除去陛下送选,余下的都是殿下亲自选任,一般都是从历届进士中挑选。”
沐钰儿点头,毕竟除去太子太傅,这些入选宫尹府的进士还负责为殿下讲学职责,作为侍读用处,才学自然是要一等一的。
“当今陛下盛爱佛学,宫尹府中有一位令史精通佛学。”
沐钰儿瞬间坐直身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瘦的画像,知道正题来了。
“半月前陛下听了章氏兄弟的进言,要招一位令史五日后入宫将经。”姜延声音微微低沉。
沐钰儿发现太子殿下的脸色竟有惶恐之色。
“陛下传旨女官刚走,殿下就去唤人,却发现此人不在宫尹府,等至中午仍久等不至此人,东宫便派去人那人府中找人,却发现这人在早上跟家人说此人今日天还未亮便出门上值,至今也未归家,我们的人遍寻无故,这才托付给唐家。”
沐钰儿神色凝重。
怪不得此事落在唐不言身上。
“他在那日之后就失踪了?”她沉声问道。
“是。”郑显低声说道,“鲁寂那夜还跟我讲经,可那夜之后孤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姜延拧眉说道:“鲁寂就是这位失踪令史的名字,此人是文明元年的第六十九名进士,乃是殿下亲自挑选入东宫的人,性格温和忠厚,做事规矩本分,从不与人结怨,入东宫这些年从未与人红过脸。”
沐钰儿眉心微微皱眉,万万没想到此事还没有结案,甚至情况越发危急。
“此人的消息我已经传信给唐少卿,我们的人在西市的三金码头找到人,但他异常警惕,在追捕中直接跳上去往郑州的船。”沐钰儿声音不急不慌,眸光却不错眼地看着太子殿下。
郑显嘴角抽动一下,惶惶不安。
“我们收到唐不言来信,当日便登船去追,也追上那条船了。”姜延沉声说道。
沐钰儿心中蓦地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不是他?”
“正是。”姜延脸上浮现怒气,“是一个背负赌债的赌徒,误以为是赌坊的人来抓他,这才随意跳了一艘船。”
“你们北阙到底有没有仔细找人。”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平白耽误这么多时间,人却还是没找到。”
沐钰儿并不害怕,反而据理力争:“我的人不会出错,就是按照画像上的人找的。”
“司直言下之意就是我们的画像有问题?”姜延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不敢,当时少卿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线索,只一张画像,北阙的兄弟就在洛阳城大海捞针找了三日。”沐钰儿神色冷淡,直接反问着,“难道那人没有和鲁寂七八分相似吗?”
姜延语塞。
“此人确实和鲁寂有几分相像。”郑显出声缓和气氛。
沐钰儿不得不收起脸上的怒气,叉手平静说道:“寻人只凭画像本就会有几分失误,那人当日在码头行踪诡秘,加上七.八分相似的面容,自然就断定这就是殿下要找的人。”
郑显性格敦厚,面对沐钰儿的强势,先一步退让:“司直此言也有道理,但此事不宜声张,当时我们的人找了三日都没有任何线索,这才寄托在北阙,如今已经十日过去了,错失良机,切不可再失误了,今日请司直前来,就是一定要把人找到。”
“难道此人还在洛阳城?”沐钰儿反问。
“他一定还在。”太子殿下不曾说明理由,但态度笃定。
沐钰儿心思微动,目光自神色各异的殿下和郡马脸上扫过,沉吟片刻后:“敢问殿下,此人在失踪前可有什么异样?”
这便算是信了太子殿下的这个判断。
郑显愁眉苦脸,一脸苦相,闻言摇了摇头。
沐钰儿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殿下可以说一下鲁寂和殿下最后一面是如何情形吗?”
郑显想了片刻,突然说道:“说起来他失踪的前一日,本不是他为孤讲经的,是他和苏怀换了时间。”
“那当日鲁寂和陛下说了什么?”沐钰儿连忙追问道。
“就是普通的讲书,讲的是魏玄成的事,又引用了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告诉孤识英才不论出身,得其用须邦有道,主政者应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郑显揉了揉脑袋。
“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他平日里不爱说话,但那日讲的格外动情,我也不好打断,直到戌时这才离开。”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
“这是正常时间吗?”她问。
“差不多吧,讲课时又长短,戌时是正常时间。”太子解释着。
“之后鲁寂便离开东宫了?”沐钰儿问。
郑显点头,随后摇头:“不知是否离开东宫,只能说是离开了孤的宜春宫。”
这话有些意思。
沐钰儿敏锐发现这位殿下并没有把话说干净,或者说,整个事情他们都只说了一半。
“事情便是这样。”姜延厉声说道,“还有三日就是陛下召见了,可鲁寂还没有任何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请司直尽快把人找回来,哪怕是尸体。”
沐钰儿沉吟,随后说道:“卑职这几日可以去东宫询问鲁寂的同僚吗?”
郑显犹豫。
姜延不悦说道:“为何还要去东宫,把你叫到这里,就是希望不要声张。”
沐钰儿但也不惧,认真解释着:“寻人不是只派了人手就一定能找到,不然从事发到现在中间十多日时间,殿下和驸马难道就没找过,可还不是一无所获。”
姜延顿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沐钰儿垂眸,态度状似恭敬:“只有分析前应后果才能知道此人到底只是误走失,被绑架,还是,惨、遭、不、测。”
郑显脸色微变。
“卑职也知殿下为难之处。”沐钰儿话锋一转,恭敬说道,“此事卑职一定暗自拜访,绝不惊扰他人。”
郑显盯着她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传闻这位太子殿下性格犹豫,许多事反而要倚靠其他人,不过是问线索,却让他思考这么久,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沐钰儿心中一沉。
郑显好一会儿才犹豫询问道:“说起来,如今你和唐不言也算认识。”
沐钰儿不好意思说上一个案子把人得罪深了,现在唐不言都不愿见她了,但面上只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我家八娘的十五岁生辰,唐家按理都会上门祝贺,你不妨和唐不言一起上门。”
沐钰儿呆滞。
“不行?”郑显皱眉问道。
沐钰儿连连摇头,委婉说道:“只是卑职已经十日不曾见唐少卿了。”
郑显松了一口气,替人解释着,絮絮叨叨,当真看不出一朝太子的气势。
“你也该知他自小体弱,之前曲江案如此奔波,虽最后查出科举舞弊案的真相,但他身为扬州别驾也受到牵连,他体弱,陛下不能打他板子,便打了他身边的仆从三十大板,他那日站在日头下跪了两个时辰,他这样的身子,案子一结束人就病了,当夜还惊动了太医。”
沐钰儿一惊。
久不见唐不言,不曾想竟然是病了,明明最后一次见他,还能颇为险恶地诈和吏部尚书,出门前还给她布置作业。
说起来,那日见他,他确实脸色比往常还要白上一点。
沐钰儿心事重重出了别院,只是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和一张熟悉的小驴脸。
瑾微瞧着比之前瘦了一圈,小脸蜡黄,虽然也不耽误他挂脸的长度。
“你怎么来了?”她站在车窗边,低声问道。
马车内传来一阵低咳声,随后几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冰白的侧脸,衬得一双漆黑双瞳越发幽深。
大概是大病初愈,沐钰儿觉得他的呼吸都格外轻,整个人越发像冰上的那一簇雪,冷沁沁的。
“少卿病好了吗?”沐钰儿问,拿出腰间的郫筒酒,“之前的杏酒是答应给少卿的礼物,这个郫筒酒是给少卿那日替北阙掏出月俸的谢礼。”
唐不言垂眸去看。
那只手懒洋洋地勾着青竹筒,那只青竹筒外面刷上红旗,上端用铁丝勾着,简单古朴。
“这酒只能春日酿,其余时候都酿不好,我用的是茶靡花和糯米,还加了一点甘草等草药入味,清冽彻底,入口就跟梨汁、蔗浆一样。”沐钰儿递了过去,看着他苍白的唇,“病了也可以稍微浅尝一点。”
唐不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不过放不了多久,别驾要早些饮完,免得时间久了口味变了。”沐钰儿多嘴说了一句。
唐不言咳嗽一声,伸手放下帘子:“上来。”
沐钰儿眨了眨眼,扭头去看瑾微。
瑾微早早就放下踩凳,可见主仆两人一早就开始等人了。
沐钰儿上了马车,洛阳的春日还带着寒意,可马车内还是生满了火炉,一入内就有些闷热。
她熟门熟路找了个位置坐好,顺手找个带着寒意的暗格,把郫筒酒塞了进去。
“这酒酿的时候温度要高一些,贴近春日的温度,但酿好了就要温度低一些,我之前都是放在井水中的,我给你放进暗格里免得闷坏了。”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两人各自无言,沐钰儿看着唐不言黑漆漆的眼珠,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内暖洋洋的,可唐不言依旧毛裘披身,脸上发白,只听他咳嗽一声,声音沙哑说道:“听说昨日你来寻我,母亲不知缘由替我把你挡了回去。”
唐不言这样子一看就病得不轻,唐夫人把人挡下情有可原。
沐钰儿理解点点头:‘我们昨日在安然桥大风车的位置找到几个尸块,找不到太多线索,菲菲那边验尸想要蒸尸,但一直找不到家属,本想问你签一个单子。”
唐不言点头:“让陈仵作验吧,我过几日来签单子。”
沐钰儿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爽快,脸上露出笑来。
“太子殿下把事情与你说了?”唐不言眼尾看到她顿时开心起来的样子,不由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回正事。
沐钰儿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是唐阁佬建议的?”
“是我如此建议阿耶的。”唐不言眉心微蹙,像是强忍着不舒服。
沐钰儿忙不迭给人掀了点帘子。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
“车内太闷,对呼吸也不好,不如通通风。”她沉默片刻,忍不住多说一句,“堵不如疏,严严实实得保护未必是好的。”
一阵阵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却也带走喉咙间的挥之不去的沙哑。
“殿下处境司直想来也知道一二。”他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所以此人务必尽早找到。”
沐钰儿点头。
若是上位者权重,东宫势必微弱,此消彼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我有一事不明。”沐钰儿乖乖举手问道。
唐不言睨了那手掌,最后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微微颔首,示意她直接开口。
“鲁寂进宫就是讲经,人不见了那就再换一个。”她不解问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害怕。”
唐不言侧首看她,冷不丁问道:“我若是答应给你一百两银子,事到临头,又变卦说只给你十匹绸缎,你可会生气?”
沐钰儿认真想了想,最后眉心狠狠皱起,握拳气愤说道:“太过分了!大骗子!”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身形微动,整个人越发窝进身后蓬松绵软的大氅中,淡淡说道:“此事与之同理,陛下和殿下本就关系平淡,且陛下金口玉言以下,东宫承旨而出,可事到临头,东宫突然把鲁寂换下不说,鲁寂经学出众的名声已经入了圣耳,殿下去哪里再去找比他还要出众的人送入宫中。”
沐钰儿愣愣地看着他,不解说道:“可,就换个人讲学而已?十匹绸缎卖了不是也有将近一百银子。”
“可陛下听得重来就不是佛经。”唐不言看着那双懵懂的瞳仁,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一怔。
“双章兄弟权势在滔天,也不过是媚宠之人。”唐不言口气极为平淡,“可世人避之不及,是为何。”
“因为……陛、下。”沐钰儿声音倏地变轻。
“陛下是再借双章的手敲打……东宫!?”沐钰儿大惊,“这是为何?”
唐不言收回视线,眉宇间显出几分倦色,靠在车壁上,声音都虚弱了几分。
“姜家若是权势大消,你觉得是谁最为受益。”唐不言半阖着眼,淡淡点拨着。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东宫?梁王和太子早已不容水火,梁王颓势,确实是太子受益。”
她话锋一顿,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脸上露出紧张之色:“陛下是觉得科举舞弊案是太子指使的。”
毕竟科举舞弊案如今最高也只杀了一个礼部的侍郎,世人都道是陛下打算对梁王网开一面。
可如今看来,陛下高抬贵手的是……太子!
“真的是太子?”沐钰儿犹豫问道,脑海中蓦地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张愁苦惊惧的脸。
唐不言伸手揉了揉额头,雪白的额头顿时被掐出红痕。
“此事确实与殿下无关。”唐不言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位鲁寂就是扬州人,文明元年第六十九名进士,本没有入东宫的资格,可偏偏殿下圣历元年入住东宫后,亲自点他入宫尹府,这些年来对他也颇为照顾。”
沐钰儿把这事在脑海中回味了一下,蓦地问道:“那为何还要敲打殿下?难道……”
她倒吸一口冷气:“陛下不信!?”
唐不言抬眸看她。
一时间不知道惊叹于她的敏锐还是无奈于她的迟钝。
“那瑾微不是白挨打了。”沐钰儿小声抱怨道。
唐不言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的,还说你还跪了两个时辰,直接病倒了,惊动了太医。”沐钰儿老实说道,“陛下都罚你了,是觉得你包庇太子吗?还是觉得你事情办的不好?”
唐不言放下手,淡淡说道:“办事不利。”
“那说明殿下是认可此事是结了了的。”沐钰儿不解,“那为何还抓着那位鲁寂不放?”
唐不言扭头盯着窗布上的光晕沉默。
沐钰儿自言自语:“所以科举案到底谁是主谋,陛下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双翼平衡,讲经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两边各自安分一些。”
唐不言抬眸看她。
“懂了,这就去把那个鲁寂找出来。”沐钰儿眨巴眼,“要是他被人姜家,或者双章兄弟绑架了,更甚至被其他人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钰儿点头。
“郎君,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瑾微的声音。
沐钰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突然惊讶说道:“平黄观,来这里做什么?”
“司直打算正大光明上鲁家门?”唐不言平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前脚刚进,后脚千牛卫就要请你入宫了。”
沐钰儿不服气:“自然不是,我本来打算翻高墙上去的。”
唐不言咳嗽一声,呵斥道:“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沐钰儿抱臂,不悦质问着。
“你不是说紫薇道人南市闻名吗?”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珠静静地看着她,“更衣吧。”
唐不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莫名的磨耳,听的人耳朵痒痒的。
“紫薇真人。”
作者有话说: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宋慈说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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