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梦见我死过一回”...)(1 / 2)
“你说,我做件水田似的小袄可好?”结香点完了卷山堂四周的灯,笑问螺儿,“你针线最好,那块青红酡丝,我可就托给你啦。”
螺儿裁的衣裳裙子,比针线上人做的还更好些,结香好容易得着心仪的料子,自然要托给她。
螺儿应一声,结香看她频频望向主屋,笑道:“放心罢,咱们在廊下等了这么久,里面也没吵没闹的。”
夫妻不就是如此,能好好说话的,那都是好夫君了。
要按这一条说,裴姑爷那可算是结香见过最和气的丈夫。
福儿跟在后头,问结香:“结香姐姐,你方才怕不怕?”
“怕呀!怎么不怕?”结香脱口而出,想了会儿又答,“可也没那么怕。”
哪怕露了馅,姑娘也不会撇下她的。
就在这时,阿宝的声音从正屋传出来:“来人,传饭。”
螺儿刹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影,提着灯笼就往屋前跑去。
戥子先进门去,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堂屋中一片光亮。她偷眼去看阿宝的脸色,却瞧不出什么来。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阿宝眉头动一动,戥子就知她在想什么。
这会儿却瞧不出二人是好是恶,戥子心中暗忖,这两个还真跟戏文里唱的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裴姑爷如此还不奇怪,怎么阿宝也这样了。
大厨房里早就提着食盒子送了饭菜来,一直在梢间里温着,这会儿得了吩咐,赶紧先点灯,再传菜。
燕草回屋坐得片刻,打水洗脸换衣,正房的灯一亮,她便扬着笑脸儿进屋来,伸手接过烫好的碗筷。
一件件摆上桌,笑吟吟对阿宝道:“今儿有小鱼圆汤,姑娘还是沾着五辣醋吃?”假鱼圆,素的。
燕草专调了五辣醋,哄阿宝吃这些假荤食。
她这是拐着弯告诉裴观,阿宝在娘家也没碰过荤腥,一直都尽力守孝吃素。
似这些细碎小事,几个丫头有意无意都做过。
阿宝原来不解,作甚么非要特意跟裴观卖这份好?可她们愿意干,也就随她们去。
如今阿宝明白过来,这些丫头个个心里清楚,主子越得脸,她们的日子才会越好过。
裴观看她不动筷子,温声问她:“可是今儿的菜不合脾胃?让厨房再做个新的来?要不要吃油煎饼子?”
整个裴府会吃这些的,也只有阿宝,下人们一听这粗菜,就知是六少夫人要的。
裴观对她笑了:“无事,没人再敢嚼舌。”处置了白露一家,里里外外哪个还敢再碎嘴一句?
这等小事,从不在阿宝的眼中,正元帝还好啃个炖猪蹄呢。
“要一碟油煎小饺子,再用辣油拌个凉菜来。”
燕草还问:“要不,再上壶素酒?”两人对饮,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
素酒多是冰糖桔饼冲的,也有些是葡萄酿的,僧尼都饮得,因此孝中也能薄饮几杯,只是裴观守孝极严,连素酒都少喝。
“来两壶,要葡萄的和木樨的。”这话是阿宝说的。
裴观道:“八月十八酒仙圣诞,该饮几杯。”
燕草这才扭身去办。阿宝抿住唇,那种细密的,不畅快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知道燕草她们都向着她,二人若对峙,几个丫头自然帮她,可若二人无事,言行举止便都要以夫为尊。
素酒两壶,应节的点心果子一匣,不过片刻的功夫,厨房连素蟹粉都做出来了。燕草花了心思,这一桌从食到器,件
件精致。
裴观用红泥小炉温上一壶甜酒,替阿宝倒上一杯。
几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笑起来,姑娘姑爷能这样对饮对谈,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阿宝先是只顾着吃,尝过一口嫌弃温过的甜酒太腻,偏要喝凉的。
冷酒下肚,滑过喉舌,她搁下酒盏,叹喟一声。
裴观含笑看着,若是旁的女子如此,他必会觉得粗俗,可偏偏看见阿宝这样,心里反而涌上无限喜意怜爱。
袍中指尖不由微动,极想伸手摸她鬓发。
身边偏偏有这许多丫环在,只得硬生生忍住。
阿宝先把油煎饺子和辣油拌三丝吃了大半,又喝上两壶冷酒,抬眉就对上他含笑的双目。眼中笑意,让阿宝倏地想起那回秋猎,他想着法子来见她。
她冒着风雪给他带了半只烤鸡,最后又全进了她自己肚里。
一个人的眼睛,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裴观且笑且摇头,又替她添了一盅酒:“慢些吃,还要不要加些菜?”
阿宝手中握着水晶盏,酒色澄澈,倾在杯中,仿若无物,捻杯一转,天上月落入杯中酒。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甚么?”裴观没听清楚。
这是她梦中,久病在床时读的诗句,人躺在榻上动弹,心志却未消,读的诗中最爱的还是李太白。
也怪不得梦外上学时读到,如逢旧友。
阿宝一口饮尽杯中酒,什么隐瞒,什么试探,什么占上风落下风,全抛到脑后去。
今日她就要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你们都下去罢,这些明日再来收拾。”
先挥退了丫头,这才看向裴观:“我有事对你说。”
“何事?”这般郑重?难道除了燕草,她身边还有一个“燕草”不成?
裴观挑眉,他不时给阿宝布菜,自己倒没吃上两口,这会儿还举着筷子呢。
看她这吃山吞海的气势,原来是憋着一肚子话要说。
裴观搁下牙箸,忍耐笑意:“好,夫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阿宝刚要开口,又往四下望去,觉得这处说话不妥当:“去内屋说。”
说完抬腿就往屋里去,腰间扎的那条织锦腰带在灯烛月色下闪着光,裴观这才看清楚,她还特意换了一身练功服。
要是萧思卿不肯罢休,她又待如何?
方才还觉得好笑,觉得她是小女孩心性,到此时收了笑意,立起来掸掸袍角,缓缓跟她进屋。
窗已经阖上,床两侧的帐子也脱去了银钩,将床榻掩得密密实实。
阿宝正坐在床帐中冲他招手。
裴观步子一顿,她……不会是喝醉了罢?
阿宝自来面颊红润有光,一时倒瞧不出是不是吃醉了,看见裴观踌躇,她还不耐烦,急声催促他。
裴观暗吸口气,走到床前,站在帐前刚要开口,被她一把拉入帐中。
“不可胡闹。”再过几个月,她想怎么闹都成。
阿宝松开他的胳膊,不待裴观坐下,正色道:“我梦见,我死过一回。”
裴观倏地僵住。
“还有许多事,有的是,有的不是。”
阿宝身向前倾,裴观却微微后缩,他牙关一紧:“不可胡言,生死之事岂能……”
“我猜,你也梦见了。”阿宝轻轻点着下巴,笃定说道,“你比我更早梦见,是不是?”
“所以,你就改了那个梦。”
风动疏竹,沙沙声响。
裴观惊愕失色,僵在原地。
坦诚之前,阿宝日夜悬心,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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