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黑色的圈(1 / 2)
剧院的舞台上仍旧残留着暗红色如同铁锈一般的血迹。
那种血腥的、晦涩的气息, 始终残留在这阴森黯淡的剧院表演厅的空气之中,萦绕在人们的鼻端,难以缓解和消弭。
这是剧院区凶杀案发生的那家剧院。时间是案发的第二天凌晨, 也就是那一周的周五凌晨。
这桩凶杀案发生在周四的凌晨,也就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的三天之后。
……现在想来,这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阴影信徒就已经决定好凶手、受害者、作案方式、作案地点等等,实在是令人惊叹的效率。
但奇异的是,在那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发生之后,阴影信徒却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意味着,他们的效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他们恐怕是提前做好了一个计划。但在计划失败之后,却也很难迅速做出临时的补救措施。
夏先生站在表演厅的入口处,居高临下地望着舞台。仅有的些许光线照亮了舞台,那朦胧的大面积的血色斑点给人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
他察觉到,这家剧院与兰斯洛特剧院几乎别无二致, 许多细节当然不同,但是大差不差, 整体给人的印象十分类似。
当然了, 这些小剧院在建造的时候,或许都依照着类似的模板。
……但是, 这让这家剧院如同兰斯洛特剧院的影子一样, 又或者相反。这种相似给人一种微妙的镜面感。
夏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而他的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剧院区的凶杀案发生, 并且他们意识到这个地方就在兰斯洛特剧院的对面的时候,他们认为这似乎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但或许, 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样。
如果真的是为了这样,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兰斯洛特剧院的舞台上杀人呢?他认为阴影信徒们是可以做到的, 并且兰斯洛特剧院也的确更加与凯兰有关。
但是,他们却选择了对面的那家剧院。
这是特地挑选的,是为了与兰斯洛特剧院形成对照——实物,与,影子。
……如果仔细调查一下对面这家剧院的投资人、赞助人名单,那他们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比如,克米特家族给予了大量的投资,要求剧院老板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装修……
反正克米特家族对于这些剧院、剧团和剧作家的指手画脚,已经出了名了。他们做点什么也不奇怪。
或许,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个用以谋杀的舞台——这一抹“阴影”。
发生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实际上也是这样一种情况,而这种对照其实还更加明显一点,也就是,地上与地下。
交易会正是在地下通道里进行的,不是吗?拉米法西城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正是其地上城池的无形阴影。
……夏先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他确认历史学会那边已经发现自己留下的告别信,沙龙空间彻底封闭的时候,在拉米法城的另外一边,兰斯洛特剧院的梦境泡泡也恰巧破灭——西列斯·诺埃尔与琴多·普拉亚离开了剧院。
两边的情景刚好对照发生,如同阳光下的一个泡泡破灭,于是其影子也随其一同破灭。
而这一点给了他一丝灵感。
他突然意识到,在谋杀未遂之后,阴影信徒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他们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足够对称、足够相互映照、足够符合“阴影”的概念的地点了。
即便有,他们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构思一个完整的计划。
难道有什么比拉米法城的地上与地下,更适合“阴影”“影子”这样类似概念的地方吗?
……坎拉河。
这个名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
一方面,坎拉河将拉米法城分为了东西两城,这原本就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对照,另外一方面,坎拉河的河水本身,就像是一面镜子,河面与河流正如同地上与地下。
相当奇妙的地理特征。夏先生不禁感叹起来。
在这寂静平静的深夜之中,他静默立在这发生了凶杀案的漆黑的剧院之中,沉思了许久。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并不打算继续停留在这儿,便让球球带自己离开。
“您下一站打算去哪儿呢?”球球问。
夏先生原本想到了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他几乎就想直接去看看其死亡的真相——那真相诱惑着他。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依靠时光场合的力量得知真相当然是简单的,但是那违背了他的本意。
他更希望的是,只有在他们毫无头绪、望不见出路的时候,再借助时光的力量。事实上,他宁愿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来解决整件事情,尽管这不太现实。
完全依赖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又是不够安全的。当然,骰子和球球都是善意的。但这种善意是基于神明立场的善意。
……就好像一个巨人,他递来一根鸡腿认为这可以让你饱腹,可你要真的吃下巨人食量的鸡腿,那可能会被当场撑死。
夏先生不想冒险。他宁愿等待着侦探乔恩那边对于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的调查。
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来到这家剧院,也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而非调查真相。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那仍旧充满了血腥气息的案发现场,静默地凝望着黑暗中漂浮着的琐碎空气。
……仿佛每一粒微尘都诉说着那个年轻人死亡时的痛苦。他曾经在梦境泡泡的画面中见识到那一幕,也曾经在种种信息中听闻那一场死亡的惨烈与邪恶。
但他终究没有第一时间目睹那真相。他是依靠着自己以及同伴本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将整个真相调查出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夏先生甚至难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奇怪的是,当一份力量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还有些心生抗拒。他意识到那份力量会将他改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会习惯这种力量,正如他曾经习惯了命运的力量、习惯了梦境的力量一样。
而命运——时光与命运的力量,或许比梦境的力量还更加令他抗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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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认可自己为人类,而非神明。
或许安缇纳姆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他提供了那多出的一点意志。一个长期生效的仪式。他想。
他可以让自己的意志停留在99。因为安缇纳姆赠送的那一点意志,可以帮助他99的意志突破到100,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为了神明。
他只是暂且拥有了那个位格、拥有了那个身份,如同得到了这世界的认可,于是他暂且成为了这世界的神明……如果他的意志真能到达99的话。
而他已经意识到,想要从99突破到100,那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不可思议的蜕变。那是从人到非人的蜕变。
……他得承认他不是很乐意成为“非人”。
比如说,脑袋上长满了花、腐烂眼睛里爬出了蜘蛛……好吧,单是这两样,他就已经挺不乐意了。但那还只是表象上的不乐意。
主动受到神明的污染、主动接收这份力量、主动抛弃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存在……转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的身份。那是种痛苦的改变。
其实他挺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份的——贺嘉音、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夏先生)。
……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力量,但是他不需要。或许是某种东西拖住了他的脚步。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真相。
作为这世界的守密人。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力量所在。
“……阴影纪。”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这么说,因为只有时光长河能让他望见阴影纪的真相,“我们去阴影纪看看吧。”
“好的,守密人。”球球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这就出发。”
骰子在一旁欢呼:“球球号,出发!”
在球球小声的抗议中,夏先生眼前的画面瞬间发生了跳跃与变化。仿佛这画面被打散、拆分成无数色彩缤纷的不同色块,随后这色块又被打乱、搅浑,重新排列组合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又或者,相似的模样?
他有些惊异地发现,他从一家剧院,来到了另外一家剧院。
这是傍晚的无人街道,一场戏剧正在上演,好似所有人都挤在剧院里观看那一出剧目,因此才会万人空巷。不远处的 告示栏上贴了一张油画涂绘的海报,描绘了正在上演的剧目的相关内容。
那文字是陌生而奇怪的,但二号人偶的身体让夏先生得以明白海报上字句的含义。
“《熔化之星》盛大上映!人们仰望天空,常能望见星星闪烁的景象,但永恒高挂于星空的星星是否也有熔化之日呢?”
海报上描绘了一颗流星坠入海洋的画面。
那相当令人惊讶,毕竟……这可是阴影纪。神明仍旧存在着。而这幅海报上描绘的画面,以及这个剧目的相关描述,都十分明确地指向了露思米,仿佛是在亵渎神明一样。
夏先生思索片刻之后,便想起了自己的某次俱乐部活动。
当时凯洛格向他提供了一份关于阴影纪的书单。他也大致将其阅读了一遍。那里头有一本名为《阴影纪文学摘要》的书籍,提及了一部分现存的阴影纪文学,主要是虚构类作品。
阴影纪的相关真实资料,比如历史书、档案记载等等,都完全被安缇纳姆销毁,不过一些虚构类书籍仍旧存在着,比如其中的一部剧目。
……事实上,有一些神明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消失的,比如李加迪亚和露思米。
尽管人们并不知道这两位神明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是相关的一些记载,或者人类的共同记忆,的确存在着。
在这两位神明消失之后,祂们的信徒自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露思米的信徒,在露思米消失之后,几乎魂不守舍、自暴自弃,彻底萎靡不振。
因此,就有一个剧团创作了一部剧目,用以讽刺露思米的信徒的可悲状态。
单纯就其立场而言,很难说这种近乎亵渎神明的事情是如何被此时的人们接受的,甚至这部剧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上映了。
难道在阴影纪,人们反而对旧神没那么尊敬吗?
夏先生正思索着,面前的剧院内部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几乎震动着他的耳膜。
他不禁侧头好奇地望了望,思索片刻,便朝那边走过去。
他走进剧院入口厅。
这是一家装饰相当高雅的大型剧院。他甚至觉得这比雾中纪时候的剧院更为时髦一些……以他的地球审美来说。他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极为典雅精致的装饰细节。
售票窗口的年轻女士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她显然觉得夏先生穿着打扮十分古怪,并且还探头探脑,显得不怀好意。她立刻警惕地盯着夏先生。
夏先生露出了一个相当友好而温和的微笑,只是问:“女士,这儿正在上演《熔化之星》吗?”
他使用了那种陌生的语言,一开始还不太娴熟,不过很快就流利了起来。当然,这也让那名女士越发警惕了。
“……是的。”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呃,只是我刚好错过了这场演出。”夏先生说,“下一场会是什么时候呢?”
“不会有下一场了。”像是突然意识到夏先生的无害,那名女士的语气也放松下来,她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再表演下一场了。”
夏先生怔了一下,便问:“为什么?”
此刻已经是黄昏,街道上又是空无一人,显得寥落而冷清。年轻的女士目光望向那街道,带着一种懒散和怠惰的情绪。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说:“‘星星也有对应的熔点。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会让星星和海水一同蒸发。’”她顿了顿,然后说,“这是台词。”
夏先生点了点头。
“……可是,或许这成真了。从戏剧的台词变成了真实的景象。”她喃喃说,“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凝望着这名年轻女士。
“你看,人类信徒会因为神明的消失而自甘堕落。”这名女士说,“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神明真的消失了,那么事情反而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夏先生逐渐领悟过来。
倒不如说,这名女士在暗示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在说,“神明的陨落”。
在一开始,当露思米消失的时候,或许祂的信徒只是以为,祂因为信徒们做得不够好,才不乐意回应他们——所以这叫“消失”。
信徒怎么可能知道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所以这群人类信徒只能责怪自己、只能自暴自弃、只能在绝望中陷入疯狂,他们认为是他们信仰的神明“不理”他们了。
……但是,当时间过去千百年,当时间来到往后的沉默纪与雾中纪,那些旧神追随者们,他们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了?
他们不照样十分活跃、十分努力地进行着各种阴谋与计划,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复活自己信仰的神明吗?这与阴影纪时候露思米的信徒截然不同。
……短暂的消失与永久的消失,那是不一样的。
“您信仰什么,女士?”在沉默过后,夏先生问。
“阿卡玛拉。”那名女士微微笑了起来,“那位喜欢睡觉的神明。”
她的语气中带着那种相当轻微的亲昵,像是因为提及这个名字、提及这位神明的嗜好,就能让她感到十分的愉快一样。
于是夏先生也笑了一下,他说:“这很巧。”
“哦,您也是祂的信徒吗?”女士有点意外,“不过也是,这里是剧院。我们都喜欢阿卡玛拉,喜欢戏剧的人们总是喜欢阿卡玛拉。
“……我们今天这样经常提及祂的名字,说不定能让祂在晚上的时候进入我们的梦境,为我们放映一场祂喜欢的戏剧呢。”
这名女士的语气带着一种宽松的笑意,好似她果真在梦境中如此经历一般。
夏先生有些惊讶地问:“祂果真会这样吗?”
“当然。像是小女孩的恶作剧一样。”女士微微笑着说,“当然了,您肯定也知道,不同的神明与信徒之间,有着不同的相处方式。只是阿卡玛拉如此仁慈而已。”
这句话令夏先生不是那么想回应。
他顿了顿,然后说:“那么,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谢谢。”那名女士大笑起来,“这可是对阿卡玛拉的信徒最诚挚的祝愿!也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他们正聊着,一旁剧院表演厅的大门猛地被拉开了。里头的观众走了出来。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售票窗口这儿的夏先生。偶尔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或者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有一名年轻男人,他走在最后面,用着类似咏叹调一样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哦!世界为我们倾倒!那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走过了夏先生的身边。
“是个痴迷于此的人。”售票员女士为夏先生解释说,“他总是很好奇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但是,要我说,做什么都好,完全没必要痴迷于这事儿。”
夏先生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问:“您觉得……真的会那样吗?”
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售票员女士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一下:“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神明是不是会抛弃我们……”
在夏先生的沉默中,她接着说:“我指望阿卡玛拉永远给我一个好梦。可是,也许祂也会顺手给我一个持续好几天的噩梦。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观众们渐渐散了。街道上又只剩下寥落的夕阳。
“……如同此刻。”她喃喃说,“谁都希望整日只是迎接清晨的朝阳,可是,黄昏终究会来临,夜幕终究会笼罩这片大地。那是人类的黄昏与深夜。”
而神明的黄昏与深夜呢?
夏先生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他突然感到自己不应该来到阴影纪,至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正如这个纪元的名字一样,那是一片令人难过的“阴影”。
他说:“但是,在凌晨的黑暗过后,黎明就将在眼前了。”
“哦,先生,我可不是跟您说什么天文知识。”售票员女士开了个玩笑,“……您还想看什么别的剧目吗?虽然《熔化之星》不再上映了,但是也还有别的可以看看。”
于是夏先生问这位女士要了一份演出单。这份演出单并不只有这一家剧院名列其中,也提及了其他一些剧目。
他惊讶于这些剧目的丰富数量,那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一些。
夏先生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份演出单还给了售票员女士。
“没有中意的吗?”女士问,“……我明白了,您是专程为了《熔化之星》而来的吧?怪不得您的通用语说的不是很标准呢。这相当遗憾。”
通用语?在阴影纪,费希尔世界已经出现了各地通行的语言吗?或许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或者某一片地 区对语言进行了整合。
夏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又转而说:“您这儿有报纸吗?我赶了好几天的路,没怎么注意最近的新闻。”他默认了这名女士的猜测。
“哦,当然有,晚报才刚刚送过来。”女士说,“就送给您吧,我刚刚才看完呢。都是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她这么一说,让夏先生对报纸上的内容有了些许的心理准备。
报纸的排版等等都是他熟悉的情况,但内容却并不是。那仍旧令他感到陌生的文字,也带来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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