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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洪卿所言,甚合朕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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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谓之『无为而治』。朝廷不必再费心费力,供养无数官吏深入阡陌之间,挨家挨户地去核算徵收。只需在府城设一税官,安坐堂中,等着包税之人将成箱的银钱送上门来便是。

至于那包税之人是如何刮地三尺,如何逼得小民卖儿鬻女丶悬梁自尽,大可充耳不闻,眼不见心不烦。这对那些只求安逸不愿任事,视百姓为刍狗的官僚而言,算不算得上一种解脱?」

孙传庭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陕西时,不止一次遇到的那些地方官,府库里明明有粮,却宁可看着城外流民遍地饿殍载道,也不愿开仓放粮,只因怕得罪了屯粮的本地豪绅。

那一张张事不关己的冷漠面孔,不正是这无为而治的绝佳写照麽!

朱由检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富甲天下的苏州府,那冷硬的指节几乎要将苏州二字从图上生生磨去。

「其三,也是其中最精妙的一处,谓之『祸水东引,独享其名』。百姓恨谁?他们目之所及,只会恨那个上门催逼,拳脚相加的包税之人,恨那些为虎作伥的恶仆走狗。而真正躲在幕后,与包税人勾结分肥丶拿走十之七八好处的官僚士绅,反倒可以隔岸观火,继续扮演着乐善好施的乡贤。

他们只需拿出盘剥所得的九牛一毛,修一座桥,补一段路,或是赈济几户赤贫之家,便能换来一个『仁心义胆』的好名声。所有的骂名丶所有的怨恨丶所有的风险,都由那包税的『恶人』一肩担下。这般既得实利,又得美名的好事,妙不妙?!」

朱由检说完,转过身,目光刺向孙传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手收租,一手收税。左手执族法家规,右手掌国法之威。出则为官,入则为绅,一身而兼地主丶税吏丶法官之职。白谷,你觉得,对他们而言,这天下,除了不是姓他们的姓,还有什麽不遂心的?」

孙传庭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耳边嗡嗡作鸣,只剩下皇帝那一句冰冷的质问在反覆回荡。

这个观点太过疯狂,太过离经叛道了!

元朝,那不是被太祖高皇帝金戈铁马驱逐出中原的胡虏吗?

那不是一个衣冠南渡丶文明沦丧的黑暗时代吗?

身为孔孟门徒,以「清流」自居,口口声声「华夷之辨」的士大夫阶层,怎麽可能会去怀念那个时代?

这……这简直是对整个士人群体的最大污蔑!

但……

但是为什麽!

一个又一个他亲身经历的匪夷所思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他想起了起初皇帝在江南推行「一体纳粮」,丈量田亩时,那些士绅们是如何抱团取暖,指使族人佃户暴力对抗官府,甚至伪造地契,将田产挂在早已作古的祖先名下。

他想起了在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时,那些平日里满口为国分忧的鸿儒名士,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跪在巡抚衙门前,声称新政与士大夫争利,是亡国之策,转过头却在自家的密室里商议着如何煽动民变,如何让朝廷的政令不出府城。

他想起了那些油盐不进,阳奉阴违的嘴脸,那些当面恭敬万分,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他们……他们确实表现得不像是大明的臣子,他们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王国的拥有者,在自己的领地里,他们就是法律,就是天!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固守的所有观念:

皇帝说的……是真的。

这些人,骨子里怀念的,根本不是什麽圣贤之道,而是一个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掌握地方一切权力,将万千百姓踩在脚下,敲骨吸髓,而朝廷又奈何他们不得的时代!

他们真的不介意坐在龙椅上的是姓朱,还是姓孛儿只斤,只要那个人能保证他们的这种土皇帝的特权!

一瞬间,孙传庭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后怕。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是一群贪婪短视的守财奴。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群从精神上就已经叛国的潜在敌人!

冷汗,涔涔地从他的额头丶后背冒了出来,晚风从窗棂的缝隙中吹入,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而另一边的洪承畴,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双眼此刻已经亮得吓人,放出如饥似渴的光芒,痴痴地望着朱由检,整个人如痴如醉。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皇帝的这番话,不啻于一道神光,照亮了他心中所有混沌的角落。

那道困扰他许久的迷雾,被这道闪电瞬间劈开,露出了后面狰狞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在江南所对者,非是那些读死书的腐儒,亦非什麽心怀大明的孤臣义士,而是一群视类似元朝「包税之制」为传家宝典的国中之国!

在他们眼中,无所谓君父,无所谓社稷,唯利是图而已!

谁能让他们坐地分金,谁便是他们的主子。

今日奉朱家为主,明日若建奴出价更高,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改换门庭,喜迎新主』!

他们的骨头,早就被那种不受约束的权力欲望给泡软了,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不是忠君爱国的热血,而是计算利益得失的冰冷汁液。

对付这样一群人,讲什麽仁义道德?讲什麽王道教化?那不是对牛弹琴,是什麽?

唯有酷刑!唯有屠刀!唯有让他们感到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才能在他们那已经腐朽的灵魂深处,重新烙印上「君权神授」这四个字!

洪承畴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握紧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看向朱由检的眼神已经从狂热的崇拜,升华为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绝对忠诚。

朱由检则将孙传庭那张由震惊迷茫到惊恐再到惨白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

对于孙传庭这样的纯粹的能臣,孤臣,不能用权力去压服他,那只会让他心生芥蒂。而是必须从认知上,从思想上,彻底击碎他固有的观念,让他看到一个他从未想像过的,更残酷更真实的底层逻辑。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

那股压迫感十足的帝王威仪又被他收敛回了那副平静深邃的躯壳里。

他端起御案上那杯早已微凉的香茗,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吹了口气,仿佛只是在品味这雨前龙井的清香。

然后,皇帝抬起头,再次看向依旧处在巨大震撼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孙传庭,用平淡到近乎闲聊的口吻,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白谷,现在你再跟朕说说,江南的官绅地主富商,为什麽不愿意交税?」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如同一记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传庭的心坎上。

孙传庭张了张嘴,喉咙乾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什麽?

因为交了税,就是大明的臣民。

不交税,他们就是自己王国的皇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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