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1 / 2)
第311章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
驿馆庭院里的芭蕉叶被晒得打了卷,恹恹地垂着,像是一张张被揉皱的绿绸。
范德米尔站在书房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衣着一丝不苟,一如往常。
但他自己清楚,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高级顾问的镇定,早已是一座被掏空了内里的沙堡,只消一阵风,便会轰然垮塌。
他正在经历一场认知上的酷刑。
他所信奉的世界是一个由数字丶契约和实力构筑的精密模型。
利润是唯一的上帝,舰队是布道的圣言!
然而在这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的一切信条,都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数月前,大明皇帝那道《海贸新政诏》如同一道鬼魅的符咒,贴在了公司在东亚的每一条商路上。
没有繁琐的条款,没有明确的敌人,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凡入我大明海境之夷商,皆需持『皇明龙票』,方可交易」。
范德米尔曾对此嗤之以鼻。
法律?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蔚蓝之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炮规才是唯一通行的圣言。
直到他亲赴泉州,见到了那个曾经的夥伴,郑芝龙。
那个数月前尚能与他用蹩脚的葡萄牙语,在摇晃的船长室里分享吕宋菸草和海上风光的海盗王,竟已换上了一身刺绣着猛虎的崭新大明官袍,端坐在高堂之上,仪态森严。
「范德米尔先生,」郑芝龙端着景德镇的官窑茶盏,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着桌面,那声音精准地敲在范德米尔心跳的间隙,「现在的生意不是你我有多少船,有多少炮说了算的。它得看……龙椅上那位陛下,他的心情好不好。」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攫住了范德米尔。
他悚然惊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可以讨价还价的商业纠纷,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参与的权力逻辑。
在这套逻辑里,他引以为傲的舰队实力,公司富可敌国的资本,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废铁和废纸。
因为利润的源头——那些丝绸丶瓷器丶茶叶,全都深藏在这片大陆的腹地。
公司的舰队可以封锁任何一个港口,但他们无法将炮口延伸到千里之外的桑园和茶山。
除非……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除非东印度公司能组织起一支足以征服这片大陆的庞大军队,一路打到北京城,把那个端坐在龙椅上制定规则的皇帝,从他的御座上拖下来,亲手扼死。
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就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不现实。
这不仅是公司的董事会绝不会批准的疯狂赌博,更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统帅都不会尝试的军事幻想。
既然无法摧毁规则的制定者,那就只能……屈从于他的规则。
……
觐见之处不在威严肃穆的奉天殿,而在武英殿。
这让范德米尔仅存的一点准备也落了空。
这里不设御座,没有廷臣,更像是一座庞大到令人敬畏的私人藏书阁。
四壁通天的书架上,除了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竟还杂乱地摆放着各种铜制的仪器和机械零件,甚至还有一具拆解开来的人体骨骼模型。
大明的皇帝朱由检正站在殿中央一张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从倭国群岛到马六甲,山川河流,港口岛屿,纤毫毕现。
皇帝手中正拿着一支长长的竹杆,在沙盘上轻轻比划着名,似乎在推演着什麽。
「范德米尔先生,」皇帝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在与一位老友闲谈,「朕在想一个问题。你说,一艘船的价值究竟是什麽?是它装载的货物,还是它甲板上的火炮?」
范德米尔精定了定神,用自认为得体的口吻答道:「尊敬的陛下,我想,二者缺一不可。强大的火炮是为了保护船上昂贵的货物。它们共同服务于同一个目的:通商,并且创造财富。」
「通商,创造财富……」皇帝玩味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比范德米尔想像中要年轻,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盘算。
「说得很好,这正是朕的困惑所在。」
他放下竹杆踱步到一旁,从一迭奏章里随意抽出一本递给范德米尔。「你看看这个。盘踞濠镜的葡萄牙人,他们也想和朕通商。但他们说,他们不卖给朕货物,他们想帮朕……修正一下朕的军器局里那些老旧的战船图纸。」
范德米尔接过奏章,飞快扫过。
那几幅粗糙却精准的舰船侧剖图,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葡萄牙人两年前刚刚换装的盖伦帆船的改良设计!
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他们还说,愿意派遣他们最好的炮手来教朕的士兵如何精准地轰击那些……嗯,那些不守规矩的海上私掠者。他们说,这是他们作为大明忠实夥伴的诚意。」
范德米尔的指尖感到一阵冰凉。
葡萄牙人那群日薄西山的失败者,他们竟然想通过出卖技术和知识来换取那短浅的利益!
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皇帝又拿起另一份截然不同的文书,那上面用的是华丽的拉丁文。
「还有英吉利人,」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欣赏,他拿起另一份更为厚重的文书,上面的拉丁文书法如刀刻般凌厉,「他们更有趣。他们不卖朕东西,也不教朕东西。」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范德米尔:「他们愿意直接赠予朕三艘他们海军较为先进的战舰,连同全套的武装和经验丰富的教官,来帮助朕组建一支真正的皇家海军。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要在这利润丰厚的贸易里,名正言顺地分走属于他们的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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