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五斗之约,公侯之赏(6k)(1 / 2)
第140章 五斗之约,公侯之赏(6k)
大殿内落针可闻,一百多名遴选出的精锐军将垂首肃立,气氛庄严肃杀。
曹变蛟站在队列中,只觉得自己口乾舌燥,额头青筋砰砰直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十六岁那年。
「变蛟,去,割下首级。」叔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遵令跳下马,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抽出了腰刀。
第一刀下去,只砍断了半截脖子,惨白色的骨节卡住了刀刃,
旁边一个老兵痞笑着说:「曹哥儿,把刀横过去,斜着一压就是了,可不兴用砍的!」
他装作没听到,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又是一刀。
这一次,脖颈喀嚓一声应声而断。
可这人才刚死透,腔子里的血「噗」地一下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满身。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
就像是……就像是抹了盐巴的西瓜,吃得只剩西瓜皮后又放了一夜的味道。
又甜丶又咸丶还有一股子强烈的腥味。
后来,那颗首级被当时还是队官的叔父交了上去。
再后来,捷报上传,那颗首级成了游击大人的战功。
又不知怎麽的,他这个只砍了个人头的伍长,被提拔成了队官,而他的叔父,则成了把总。
又过了几年,他成了把总,叔父成了游击。
而原来那位游击大人,却被熊爷(熊廷弼)一纸弹劾拿下了。
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似乎什麽都没变。
……
思绪间,前方的队列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曹变蛟猛地回过神,微微抬起头,眼角的馀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龙袍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是陛下!
他心中一紧,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却听听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在队列前方响起。
「孙应元,你这字是拿脚写的吗?抓紧练一练,朕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还有孙应元那瓮声瓮气的尴尬回话:「是……是……陛下,末将回去就练,回去就练!」
曹变蛟紧张地咽了咽发粘的唾沫,心跳得更快了。
他在刚刚的答卷里,几乎将自己知道的军中弊病写了个遍。
有些他自己丶他叔父做过的事情,他略微模糊一下具体地点,也写上去了。
空饷丶冒功丶克扣马草丶倒卖军械丶杀良冒功……
如果自己不写,万一别人写了怎麽办?
如果别人不写,只有自己一个人写了呢?
陛下这就要开始请查追问了吗?今晚回去要不要给叔父寄一封信,提醒他小心一点?
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震荡起伏,让他焦虑无比。
「左良玉,你这张红脸,快赶上庙里的关公了。」陛下的声音朝着这边来了,「但关老爷可是能读《春秋》的,你这十个字里倒有八个缺胳膊少腿,这不太行吧。」
「末将,咳……必定认真学字,下次一定……」左良玉尴尬得脸更红了。
曹变蛟忍不住又抬起了一丝眼皮,在人缝之中,他只能看见皇帝龙袍的一角。
「黄得功,你这把大胡子养得不错,卷子也写得不错!」
「吴芳瑞,你最近的校阅排名有点下降啊,月考前能追回来吗?」
「谢友鹏,听闻你媳妇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高伴伴,给他封几枚金背钱,让朕也沾沾他的喜气!」
「朱成业……」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逐渐靠近。
他和每一个人都亲切地说了几句话,或调侃,或鼓励,或关心……
大殿里沉寂了半个多时辰的压抑氛围,竟在这三言两语间,逐渐变得轻松丶热络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脸上神情缓和,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哄笑。
突然,曹变蛟感觉身前的人影散开了。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皇帝!
曹变蛟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成了拳。
朱由检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拳头在他胸口锤了一下。
——陛下虽然射术不咋样,但力气还是挺大的。
「可以啊,曹变蛟。」
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今天的卷子,写得是真不错,朕都看过了。不过你的校阅成绩还是稍弱了一点,月考还是要加把劲,可别被赶出勇卫营了。」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陛下说我写得不错!
强烈的后怕和喜悦让曹变蛟头脑昏昏,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谦虚地回了几句话。
然而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麽。
朱由检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接着走向下一个人。
「孔有德……」
「周遇吉……」
……
将一百多名将官一一聊过一遍,朱由检长舒了一口气。
后世传说拿破仑能记住他麾下每一个士兵的名字。
朱由检严重怀疑这是个谣言,或者只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政治宣传手段。
勇卫营现在膨胀到快六千人了,他天天背名字也背不下来这麽多。
但勇卫营这一百多名核心将官的姓名丶籍贯丶家境丶成绩,乃至最近生活上的一些琐碎变化,他确实是下过苦功夫的。
每日校阅时,他都会让高时明将最新的情况汇总给他,而后便是反覆的背诵丶记忆丶再背诵。
幸好,这具年轻的身体,记忆力还算不错。
他也不知道古代的军将会不会像他这样,填鸭式的练习。
但想来,应该是有用的吧?
此时,原本森严的队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散开,所有人围着朱由检,形成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激动,或崇敬,或略带拘谨的脸,想了想,乾脆摆了摆手。
「都别站着了,原地坐下吧。」
众人微微一愣,随即纷纷依言,有些犹豫地盘腿坐了下来。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有点后世军训时那股子席地而坐的味道了。
——军训就是他前世为数不多和军事有关的直接经验了。
他背着手,在人群中缓缓踱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忽然,他停下脚步,伸手一点。
「刘七才,站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军汉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紧张地垂手站好。
朱由检见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别怕,就是随便聊聊。」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朕记得,你是京城人士,家就住在南城根儿下,家里有两个娃,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对吧?」
那名叫刘七才的汉子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连忙回道:「是,陛下记性真好,俺大娃七岁了,小的那个刚满三岁。」
朱由检点点头,又问:「那像你们这样一家五口,在京城里过活,一个月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刘七才挠了挠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才拱手回道:「回陛下,不算衣裳丶看病这些大开销,光是吃喝拉撒,一个月怎麽也得二两银子才够。」
这话一出,刚从宣府丶易州等地调过来的军将们纷纷咋舌。
他们却入京便进了勇卫营,对京师物价还没有感触,这下倒是被吓了一跳。
反倒是辽东来的军将们感觉还好,辽东那破地,生活所费也是高的很。
朱由检抬手虚按,些许的躁动顿时平息。
他又看向刘七才,继续问道:「那如今勇卫营的月粮,还够用吗?」
提到这个,刘七才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大声道:「够用!太够用了!俺如今是伍长,每月二石五斗米,按市价折算,足有二两半银子,够俺们全家吃饱肚子了!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微微一笑,笑容却渐渐收敛了起来。
他盯着刘七才,缓缓地问:「那如果,朕扣你五斗米呢?」
刘七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围坐在地上的众将官,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刚刚还热络的氛围,骤然一紧。
朱由检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继续追问:「如果剩下的二石米,你的队官,你的把总,每个月还要再拿走五斗呢?」
「你还剩多少?你的婆娘和娃,还够吃吗?」
刘七才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手狗爬字写在纸上还好,说不定陛下根本没耐心看。
但直接把情弊说出口,他终究是没那麽大的胆量。
朱由检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坐下吧。」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变得低沉。
「朕,已经看过了你们所有人的答卷。」
「朕很满意。」
「满意你们对朕的这份忠诚,纸上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见是真把朕当成了君父,才敢如此知无不言。」
「但朕,也很痛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大殿中回响。
「朕痛心,我大明的天下,我大明的军队,怎麽就烂到了这个地步!」
军将们死一般地寂静,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感到不安,不自觉地挪动着身体。
朱由检的目光如刀,再次扫过人群,而后定格在曹变蛟的身上。
「曹变蛟,你来回话。」
曹变蛟心中一凛,立刻站起,大声道:「末将在!」
朱由检指了指他身边一名面容粗犷的将官,问道:「如果坐在你隔壁的孔有德,每个月从军粮里贪走五斗米,你会跟着他一起贪吗?」
被点到名的孔有德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见皇帝的目光扫过来,连忙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曹变蛟没有丝毫犹豫,挺起胸膛,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绝不会与之为伍!」
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那如果,你身边的朱成业丶陈泉孟丶周遇吉……」
他一口气,点了坐在曹变蛟周围十几个人的名字。
「……如果他们所有人都愿意贪这五斗米,你会如何?」
曹变蛟犹豫了。
他想起了在辽东时,自己和叔父做过的事情。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说「末将依然不贪」,但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朱由检环视大殿,手指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如果,在场的一百多位同僚,全都贪了这五斗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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