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2【扬州慢】(2 / 2)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道:「卑职原以为大人会接任同知一职,这几年大人身为府尊副手,分掌粮运丶水利丶诉讼丶河工诸事,若非你懂得扬州的水性,摸得透这街头巷尾丶田亩河道的火候,如何能帮府尊料理得如此妥当?可偏偏……唉。」
他的话中未尽之意很明显,刘让最终未能迈出那关键的一步,数日前一道行文由江苏布政司发下,新任扬州同知薛淮已经从京城出发,约莫半月后便会抵达此地。
刘让不置可否,用杯盖轻拨着浮沫,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拨弄着一团看不见的烟云。
「京中的大员们,自然是志向高远,俯瞰九州的。」他抬眼看向王贵,目光锐利,「但是你说得也对,扬州的地界不同于别处。盐务漕运丶赋税粮课,哪一桩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一件能绕得开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养出来的人情世故?便是当年那位薛文肃公……」
他忽地停下不语,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
十馀年来,薛明章在扬州的风评逐渐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
在大多数经历过当年往事的普通百姓看来,薛公乃是难得一见清正又有手腕的好官,扬州在他治下一扫多年沉疴,即便遭遇洪水侵袭也能很快恢复安宁的生活。
但是对于本地大族士绅而言,那几年毫无疑问过得极其艰难,几乎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所谓扬州四姓,当时根本比不上得到薛明章支持的后起之秀沈家。
薛明章卸任扬州知府返回京城之后,沈家的势头已经成型,而当地大族只能小心翼翼舔舐伤口,直到京城传来薛明章病故的消息,他们才敢重新冒头,刘让便是那个时候进入扬州府衙。
「薛文肃公当年确非常人所能及。」王贵默契地接话,言语中带着三分对故人的忌惮,又带着七分试探,「卑职听说,那位即将上任的薛同知便是薛公的独子?十九岁的翰林新贵,如今又外放实缺同知,当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只不知他继承了薛公几分心性?」
「呵呵,少年气盛,当然最爱弄险峰峻岭之奇景,喜闻风雷霹雳之声威。」
刘让放下杯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潭。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如利刃般穿过氤氲的茶气,「他入仕三年有馀,在朝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光是最近半年,便与他那位座师一道治罪工部几十人,今科春闱又让宁首辅损失礼部岳侍郎这位臂助。」
王贵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下官所虑,正是如此。那位年轻气盛,又有骨鲠之名在外,难免锐气十足。这扬州城可不是翰林院的清闲书斋,这里的帐册文书浩瀚纷杂,两淮盐务的九曲回肠,漕运丁口的盘根错节,那都是咱们用多少岁月才摸索清楚的门路?就怕小薛大人不谙此道,又一心想做些大事出来,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溯本清源。」
「本末倒置,最为致命。」刘让冷冷接口,眸光一闪,「源头是泥沙还是清泉,有时反而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水能顺畅地流,能让上上下下都喝得上水解得了渴。若是一味追查源头,搅得泥沙俱下浊浪滔天,淹了良田断了生计,那便是好心办了祸事。」
「通判大人睿智,所见极是!」王贵彻底明白了刘让的态度和底线,心中大定,脸上重新堆起恭敬的笑容,「这扬州的天,晴雨变幻自有其理,正如茶要慢慢品,路要稳稳走。大人您熟悉扬州水土人情,坐镇通判之位五载如一日,如同这炉中不熄的炭火,是维系这碗魁龙珠温润醇和的关键。」
刘让自然明白对方这番话的用意。
王贵虽然只是旁支子弟,但今日来此定然是代表他身后家中长辈的意见。
简而言之,面对那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少年新贵,本地几家大族得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态度。
至于府衙后宅那位肯定还在埋首故纸堆的谭知府,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
前任知府韩翊因为治水不利被罢官,年近五旬的谭明光从湖广布政司调来,起初以刘让为首的本地官吏谨慎观察,很快就发现这位谭知府是个迂腐的道学,整天只研究那些案牍文字,时间一长也就无人在意。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让徐徐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一府之地,尤其是我扬州这般金雕玉砌丶锦绣包裹丶内里经络牵连复杂之所,更要讲究慢工细活丶文火慢炖。当年薛文肃公深谙此道,所以他能在短短几年里掌控大局,然而从过去几年京中的消息来看,那位小薛大人横冲直撞惯了,丝毫不肖其父,届时只怕会将扬州境内弄得乌烟瘴气。」
王贵心领神会,拿起茶壶为刘让的杯中续上温热的茶汤,恭敬地说道:「我等在扬州土生土长,世代蒙受乡梓恩泽,自然不希望看到那种场景。大人您放心,这府衙内外,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下官们自会秉承大人的指示,用心料理,务必让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刘让微微颔首,端起重新斟满的天青釉马蹄杯,与王贵的杯子隔着淡淡的茶烟,轻轻一碰。
「说到底,只需我等齐心协力,这扬州地界就翻不了天。」刘让终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半月之后,待客人到了,我等便在这廊下再泡一壶好茶,请那位小薛大人仔细品品扬州的风土人情。」
王贵满面堆笑,颇为春风得意。
茶尽人未散,廊间的风似乎也带上优雅闲适的份量,一如这淮扬胜地的千古韵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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