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最後的安置,养鸡的三哥(2 / 2)
钱进笑道:「是要庆功,但不是现在,等咱拿到了川畸重工的赔偿款,到时候好好庆祝,行不行?」
杨大刚憧憬的说:「到时候肯定得一醉方休。」
阎副厂长问道:「钱主任,你就这麽走了?那咱请来的那些国际专家……」
「晚饭不用管,我已经招呼好招待所里,给他们送去了牛排和红酒。」钱进在商城买的好货,招待海耶斯一行人绰绰有馀。
「他们其实吃不惯咱们中国菜,所以就让他们吃牛排之类的东西好了,你们放心,我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阎副厂长看着他的背影感叹:「杨厂长,这钱主任了不得啊。」
杨大刚深以为然的点头:「我有预感,这夥计会成为改革开放大潮里的弄潮儿。」
天黑得早,才刚过六点,铅灰色的云层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一点星辰都看不见,黑暗将泰山路完全包裹了起来。
朔风卷起地上积雪,满含湿冷寒气,像无数条隐形的鞭子,抽打着红砖墙上斑驳的标语和糊着旧报纸的楼道窗户。
窗户玻璃上厚厚一层冰花,将外面那点稀疏路灯光晕染开一片朦胧惨白。
楼道里各家小厨房透出的橘黄光晕成了唯一的暖色。
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丶风箱短促的呼啦声丶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喊叫声丶煤烟气味儿,杂乱地搅和在一起,又都被冰冷的夜色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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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进推门进屋,那股熟悉的丶混着煤炭味和饭菜香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附着在棉大衣外层的寒气。
客厅中央,一架带着暗铜烟筒的老铸铁煤炉烧得正旺,炉膛里透出稳定的橙红色光晕,烤得人脸上暖融融的。
炉圈上支着个鼓肚的大铝锅,锅里纯白浓稠的奶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大块连肉带筋的羊骨头在乳白的浪花里时隐时现,汤面上飘着晶亮的油花。
一股极其霸道醇厚的浓香,带着羊肉特有的鲜活野性,霸道地灌满了整个屋子,顶得人忍不住喉咙滚动。
家里小孩看到他回来,以钱途为首,呼啦啦冲上来给他放包脱衣服挂衣服。
钱进哈哈笑:「我成地主老爷了。」
「地主老爷,你待会叫俺大舅妈给我挑一块带肉的羊骨头。」陈建国舔着脸笑。
钱夕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个金黄色的草编盖帘儿。
她说:「今晚吃羊汤泡饼,不是吃羊肉的,你大舅妈买的全是羊骨头,哪有羊肉?」
「有个羊头,我都看见了,里面有个大羊头。」陈建国着急的说。
钱进问道:「今晚是吃羊汤泡饼?」
厨房里的马红霞听到了他的声音说:「对,我今天去菜市场碰见了卖羊肉的。」
「羊肉多贵,你们海滨人不会吃羊骨头,嘿嘿,我看羊骨头便宜还不要票,就买回来了。」
她也端出来个盖垫,上面倒扣着几张刚刚烤好出锅的戗面大饼。
个个都有小脸盆口那麽大,表皮酥脆焦黄,烘烤出的焦香气和麦香混合着羊汤的浓腻,直往人鼻子里钻。
长高了不少的汤圆站在桌子前踮脚看,马红霞撕下来一块塞给她,又递给钱进一块:
「快垫垫肚子,四兄弟,冻坏了吧?炉边儿暖和暖和,手搓搓,汤正好!」
「你跟小羔子们等一等,我去把豆腐炸得了,然后咱就开饭。」
钱进逗弄一群孩子。
很快,满满一大搪瓷盆的油亮炸豆腐块被端了出来,它们堆得冒尖,看着就馋人。
当天买回来的鲜豆腐切成不规则的三角小块,下油锅炸过,表皮已是酥黄鼓起一个个焦脆的小泡。
它们滋滋作响地吸饱了调好的咸鲜酱油汁儿,深褐色的酱汁几乎挂在每一块豆腐上,亮得晃眼。
陈爱国伸出冻到跟小馒头似的手要去拿炸豆腐,却被老妈钱夕在后脑勺送了一巴掌:
「滚犊子!」
拉动板凳椅子的声音咔嚓咔嚓响起,汤圆丶钱途几个孩子坐上板凳排排坐。
小萝卜头们挤在一起,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牢牢盯着冒热气的炸豆腐和翻腾的羊汤锅,小嘴微微张着,口水都要挂下来了。
「开饭啦开饭啦!」马红霞招呼着众人麻利地摆好碗筷,「爱国你别摸,烫手!」
猴急的小家伙哪里忍得住。
钱程挽起袖子将一大盆滚烫的羊骨汤端上桌。
搪瓷盆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一响,白蒙蒙的热气腾地扑了出来,见此,孩子们便争先恐后伸出各自的碗。
马红霞手持大勺,手腕沉稳地一斜一撇,滚沸的羊汤精准地落进碗里。
浓香白汤瞬间包裹住了金黄酥脆的烤饼。
「吸溜——哈!」钱途年纪大些,率先开动。
他捧着碗吹了吹碗边浮油,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热汤,烫得龇牙咧嘴,却一脸满足:「妈香!妈真香!」
「你妈又没搽雪花膏,哪里香了?」陈寿江调侃钱途,引得众人哄笑。
钱烈两口子没笑,只是抿了抿嘴。
钱进注意到了三哥三嫂的不自在,暂时没说话。
陈建国也说:「大舅妈炖的羊汤香,城里的羊汤香,比咱林场煮的雪水炖萝卜片子强一万倍!」
他碗里泡开的饼吸足了羊油汤水,变得糯软油润,夹起一块裹了浓汤的炸豆腐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腮帮子鼓起老高。
钱红和汤圆那几个小姑娘吃相安静。
她们不吭声,只是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吹着碗里的汤,小心地吃着烫嘴又美味的羊油碎饼,额头很快沁出汗水。
「建国爱国你俩慢点,豆腐烫心!」魏清欢忙不迭地提醒自己两个大外甥。
陈建国一口吞了小半块豆腐,烫得直抽气,趁着脖子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陈爱国更猛。
他直接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水进嘴,烫得「嘶哈」一声,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小嘴一瘪就要嚎出来。
「吐出来!快吐出来!」马红霞急得要去掰俩外甥的嘴。
钱夕这个亲妈则冷笑一声:「活该!」
陈寿江这个亲爹则一直埋头对付着自己碗里小山似的泡饼,他刚跟师傅的车从码头卸完一批冻鱼回来,身上还带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
听到小儿子的哭声他从碗里抬起头,眼睛一瞪骂娘:「嚎啥,又没烫掉舌头,赶紧咬口饼压压!」
他语气粗豪,动作却利索,把自己碗里稍微凉点的一块饼塞进小儿子嘴里。
钱进慢条斯理地端着自己那碗汤。
搪瓷碗里,羊汤浓白如奶脂,碎开的大饼半沉半浮吸饱了汤汁,显得金黄中透着羊脂般的润泽,炸豆腐块裹着汤汁软中带脆,羊骨头上附着的筋肉炖得酥烂入味。
一口热汤下去,霸道而浑厚的暖意瞬间从喉咙蹿进胃里,再弥散到四肢百骸,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指尖都暖了回来。
再咬一口浸透了汤汁的饼,麦香混合着极致的肉鲜在口中爆炸开来,扎实而熨帖。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看着一屋子被热气蒸腾出红晕的人脸,听着牙齿碾磨食物的声音丶满足的喟叹声丶小侄子被烫后夸张的吸气声,感觉很安心。
人间最美烟火气。
美食最抚凡人心。
眼前这一切升腾的热闹丶嘈杂的市井生气,是冰冷的数据表格和谈判条款所无法比拟的另一种踏实滚烫。
汤过半巡,锅里的水位下降了些,羊肉块和羊棒骨彻底显露出来,骨头缝里的筋肉颤巍巍的,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醇香。
大家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开始边吃边唠些家常闲篇儿,炉火依旧稳定地散发着融融暖意,将窗外的寒风彻底隔绝开来。
「真好啊……」钱程嚼着一条炖得极其软烂的羊筋,含糊地感叹。
「这日子,过去想都不敢想。在黄土高原那会儿,过年能吃碗带肉星的萝卜炖白菜,都得偷着乐。」
「可不是嘛!」钱途嘴里塞满了东西,还含糊不清地抢着话头,「爸咱以前冬天净啃冻窝头,啃得牙都酸了,哪像现在城里,羊汤说喝就能喝上。」
他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饭桌上的气氛更加松弛而满足。
钱进觉得是时候了。
他放下碗,从中山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迭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桌子对面的三哥钱烈面前。
钱烈正端碗喝汤,动作下意识地顿住,带着油光和汤汁的手指悬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弟弟。
钱进夹了块腌酸萝卜后用筷子示意:「最近我不是帮化肥厂的杨厂长跟小鬼子斗智斗勇吗?总算取得了一些成果,杨厂长非得感谢我。」
「说来也巧,他认识个养殖场的场长,我寻思这地方跟你的本事对口,就帮你要了一封推荐信。」
钱烈疑惑地放下碗,在媳妇油腻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有些迟疑地拿起那个信封。
信封正面空白处用极其工整的钢笔字写着「呈海滨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魏得胜场长亲启」。
落款则是「海滨化肥厂党委办公室」那几个鲜红夺目的印刷体字。
钱烈心头猛地一跳,手指有些微颤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那张印着红头单位抬头的稿纸,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这是一封抬头规范丶文辞恳切丶红章赫然的推荐信!
看完之后,钱烈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弥漫开来的激动:「这……这是……老四,你你,这是……」
「杨大刚杨厂长亲手写的,刚盖的章,你明天一早就去报到,准能去上班。」钱进笑着说,「红星养鸡场就在城郊,不算远,到时候你骑我自行车去。」
「老天爷!」钱烈的媳妇赵晓红一直看着丈夫的动静。
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她忍不住伸头过来就着丈夫的手瞄了几眼信纸内容。
看清上面的字,再看到下头那个大红章,她开心的问:「孩他爹,工作这是有着落了?」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里瞬间蓄起一层欣喜的水光。
桌子底下,她紧紧攥住了丈夫另一只手。
钱烈重重点头,拿着信纸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羊汤膻香的热气,仿佛要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重新插回那个神圣的牛皮纸信封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
钱程和钱夕对视一眼,同样跟着高兴起来:「老三,是去养鸡场?」
「还是去干兽医吗?这好呀。」
钱烈奋力点头:「嗯嗯,大哥二姐,老四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去红星养鸡场上班——这可是红星养鸡场啊!」
他激动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引得一桌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
魏清欢下意识问道:「红星养鸡场怎麽了?」
钱烈笑道:「这是市里重点扶持,我上个月还在报纸上看到它的介绍来着,这场是省里拨款搞的,是咱们省第一家采用正儿八经现代笼养设备的国营大场。」
「听说呀,红星场里光第一批就引进了五千多只外国白洛克种鸡苗。」
「它们场房建了七八栋,专门请了省农科院的专家下来指导,今年咱整个海滨市的供肉任务都指着它打响头炮呢!」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转向钱进,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地方门槛高得很呢,老四,三哥这次可是跟你沾光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进端起碗,打断了他的感激涕零,「这就是去个养殖场而已,又不是去市委办公室。」
「其实我一直想送你进农林局,不过这机会太少……」
「想都别想。」钱夕在知青安置办上班,对各单位的招工情况最是了解。
「各个政府单位现在招人很少,它们在等,等82年春天第一批大学生毕业,然后政府要从大学里引进人才。」
钱烈笑道:「真叫我跟大哥一样去当官我还不想去呢,我跟大哥不一样,我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说话,去当官准不成。」
钱程呷了一口温度正好的羊汤,那股浓郁鲜香在口腔里蔓延开,心情愉快。
他放下碗说:「你可行了吧,老三,咱自家人不说虚话,大哥去工商是当官的?」
「嗨,大哥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心气,咱就是去干活的,能把活干好,能正儿八经的为人民服务,大哥就心满意足了。」
他叮嘱钱烈:「你的性子确实沉闷,搞技术是最合适的,这样你去了单位可得好好干啊。」
钱烈使劲点头:「准的!」
「去了,就把你以前在滇南伺候牲口的真本事拿出来使。」钱程拿起筷子点着碗里一块浸在油汤里的豆腐块,全心全意的指导亲弟弟。
「心思要用在那些鸡身上,只要鸡活得比别处的都好,那你就不负咱老四的一番苦心了。」
钱进摆手:「嗨,三哥你别听老大的,我是借花献佛给你找了个活而已,这没什麽。」
「不过老大说的对,你只要把鸡伺候好了,那你这技术员就不愁没有前途,国家现在特别重视技术和文化,到时候你说不准能当个技术厂长呢。」
钱烈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笑。
都把钱进的话当玩笑话了。
饭桌上氛围更轻松了。
整个楼里各家各户的电视声丶拌嘴声丶煤铲碰火炉的叮当声都成了模糊背景。
饭桌上,炸豆腐的酱色丶羊骨汤的奶白丶烤饼的金黄在碗盘间交融,钱烈的目光则牢牢钉在手中那个藏着未来通道的牛皮纸信封上。
窗外寒风呼啸。
他感觉1980年的春天却已经早早的来了。
尽管如今还是腊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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