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抉择与火(1 / 2)
第816章 抉择与火
影子在烛火中颤栗。
即使在刚刚对着卡拉倾诉的时候,她的面容依旧如同雕塑般精致与平静。
长期的贵族式生活已经让这张虚伪的面具凝固在了女人的脸上——千锤百炼的仪态,每个神情都经过管教嬷嬷的调教而「庄严高华」,仅仅只有过滤掉心中无用的热意才能永远的保持高贵。
正如自然界的万千光线,只有经过教堂彩色玻璃的花纹,过滤掉那些无用的波长,才能被永远的称作「贞洁」。
可她的影子在颤。
安娜跪在地上的剪影是一朵墨染的水仙。
她烛台前的身体保持静止,花叶则随着问答而吐放。
一点夕阳般的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映在花叶上,像是在啮咬着她的影子。
「火与抉择,抉择与火。」
她听着窗外的声音的诉说,在心中想着这句话。
她此刻的犹豫。
涵盖起来,不也无非就是「火与抉择」嘛?
安娜初时只以为恰巧窗外路过的行人听到了她的声音,谈论着,谈论着,竟然入了迷。
宫廷小说里,谁在假面舞会上随手牵起一个人手,发现面具后的神秘人恰恰好,能跟随上你的每一个步伐节拍。
大概便是这样的感受吧?
那个人给她的感受有几分陌生,更多的,是没有任何缘由的熟悉。
「……你知道麽?歌德是一个性格非常复杂的人,他的个性仿佛便伴随着与生俱来的矛盾,而矛盾,便会带来抉择。」安娜开口。
声波在教堂穹顶间混响回荡,使得身前的烛光,身后的烛影一同变幻。
雕塑般跪坐的身体和舞动的影子。
极静和极动,热意和清冷,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矛盾。
女人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说这些话。
仔细想想,这种「相遇」的方式是很古怪的。
隔着一扇彩窗,一面厚墙,和一个生活中完全不认识,也不知道身份丶年龄丶乃至面容的人直接对谈艺术和诗歌,也是很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比起会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故事,这更像是一场古老的希腊舞台剧里才会拥有的段落。
可她还是下意识的这麽做了。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完全的顺理成章。
仿佛她已经为了这次相见,做过了数十次相同的预演,彩排了数十遍。
无关面容。
闭上眼睛,然后通过艺术与诗歌相见一个人。她的眉眼丶无关丶面容,完完全全由诗人笔下阳光和雨露构成,像云气一样不停的变幻。一会儿是少年的维特,一会儿变幻为年迈的浮士德。一会儿是纯情的少女,一会儿则是老辣的江湖术士,宫廷学者。
……
透过艺术这面镜子,倒映出两个人的心。
「越是了解他,读过越多有关歌德的作品。我往往就越会惊叹歌德性格中复杂的多面性。」
女人对窗外的人说。
「平日里那麽温柔娴静的一个人,愤怒起来时,竟能恨的咬牙切齿。」
伊莲娜小姐说道:「他能闲静,又能活泼,愉快时犹如登天,苦闷时如堕地狱。他有坚强的自信,他又常有自若的怀疑,他能自觉为超人,足以去毁灭一个世界,但又觉得懦弱无能,是风中的荒草,却不能移动道途中一块小小的石粒。」
……
顾为经听着窗内人的话。
良久。
他评价道:「听上去你很了解歌德?」
「我认真的读过他的谈话录。」
教堂里的人回答道。
安娜侧过头,用手指摘下耳垂上的一粒祖母绿的坠子,女人把宝石握在指间,探出手臂,用穿过她耳垂的黄金长针的顶端去挑蜡烛的灯芯。
火光摇曳。
新鲜的烛芯充分吸收了四周的刚刚融化的蜡油,变得更亮堂了一些。
「Mehr Licht!」
安娜唇间吐出一个词语。
「什麽?」
顾为经困惑。
「Mehr Licht!」女人声音更大了一些,她说道:「这是一个德语词汇。」
「抱歉,我——」
「它被译为更多的光线,更多的火焰,更多的光明。」
安娜随手小小的试探了一下。
确定窗户外面的人是听不懂德语的,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解释道,「这是歌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遗言。」
「Mehr Licht,更多的光明。」安娜出神的念道,「有些传记作者喜欢把这句话物质意义上的理解为,把窗户开大些,把烛火挑的亮堂些。可我一直觉得艺术化的理解,把它当成对于歌德精神世界的写照,反而更好。」
「更多的火焰,更多的光明。这句话对于歌德的意义,就像拜伦写给伯爵夫人的信里的那句名言——【没有爱的对象我便无法生存。】」
安娜把坠子重新戴上。
黄金的连杆穿过肌肤,还带着刚刚被烛光炙烤过后的温度。
「没有爱,拜伦勋爵就无法生存,没有光,没有火,歌德就没有办法存在——」
窗外的年轻男人说道。
「爱克曼回忆他身为助手为歌德工作的日子,他说歌德的内心之中隐藏着一座活火山。一方面,对方在为魏玛公国担任枢密卿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理性克制的形象。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往往充满了炽烈的热情……」
……
「——歌德的作品中,仿佛时刻都拥有着力量,不断的蜕变,不断的拥抱什麽。一种关于抉择的哲学。在虚幻自己和真实的自己之间不断的挣扎和做出选择。《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里,出身富贵人家的主人公,最终选择投身艺术,加入剧团。通过主动的舍弃而实现自我精神的超越。」顾为经说道。
「如果我哪一日停下脚步,停滞不前,我就会成为魔鬼的奴隶。」
伊莲娜小姐在心中轻轻哼念着《浮士德》里,主人公和魔鬼签订合约时的诗句。
魔鬼在他身边追赶。
不拥抱更多的光明,更暖的热量,就会成为奴隶。
「你也很了解歌德?」
安娜提高了声量,对着窗外问道。
「也谈不上了解吧……我读过一些《浮士德》的选段,《威廉·迈尔斯的学习时代》这种我就没有看过了。」
「那你怎麽知道的这些?」
「因为我也认真的读过《歌德谈话录》。」窗外的神秘人笑着回答道。
「不过认真来讲,相比《浮士德》或者《玛丽温泉哀歌》这种更加有名的作品,我更加喜欢的是一首歌德的组诗。」
「哪一首?」窗内的人问道。
顾为经靠在教堂的外墙上,看着正逐渐沉入远方海面以下的太阳。
「《普罗米修斯》。」
他说道:「很冷门很冷门的一座一首组诗,不算长,最喜欢的是它的最后一节。」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我是一个艺术生。在我面临最艰难的抉择的时候,这句诗给予了我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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