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对比(1 / 2)
第770章 对比
「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与此生根发芽……别让自己在巴黎繁华的人行道上枯萎掉。」
——梵·高《一封信》
——
顾为经端详着展台上的布面油画。
崔小明则在旁边端详着展台边的顾为经。
年轻人的侧脸被特别展厅里的灯光映的很亮,茂密的头发修整的很是整齐,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展台上的作品。
那些黑白灰丶红绿黄,交错编织在一起的墨线与色块,一一映在他的眸子里。
不知这幅画是否触动了他?
或许有吧。
崔小明有点瞧不起顾为经鉴赏艺术品的格局。
用浮于表面的景物和色块,去解读一个吴冠中这类在整个世界美术史上都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艺术大师,就像是刻舟求剑,尝试通过船舷上的记号捕捉到水中的宝物。
船会走。
水会流。
画家的技法会随着岁月的流失,增减损益。
创作时的心境亦有月圆月缺。
顾为经不懂,创作的技法只是小道。
唯有绘画风格,才是大江是河床,是月亮旋转的轨道。
大河奔腾,斗转星移。
规律万古如一。
「Abstract,抽象,即从固有的,有生命的物体之中,抽取形象,萃取精华。将因素和条件抽离于物象的束缚……」
……
崔小明朗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显得很有自信。
「……现代艺术的美,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这种对于美的精神淬炼与提取,而淬炼出来的艺术结晶到底应该是什麽?便是呈现在我们身前的点,线与面。」
「在假山的线条之中,融入了宛如人类肌肉一般蜿蜒曲线,这样的假山就是灵动的,是有弹性的。」
崔小明又顺便的分析吴冠中作品的同时,进行自我推销:「在我的个人创作之中,我就吸收了吴先生作品的这一特质精髓。我画大佛,我又从不只画大佛。我把从整座阿富汗的那些古老群山上抽取的线条融入了绘画之中,这样才能把气象画大,把作品画的有灵性。」
……
崔小明很清楚。
真论作品中所彰显出的笔墨技法水平,他是不太能比过顾为经的。
他与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之中顾为经所表现出来的用笔能力,是有真实存在,肉眼可见的差距的。
崔小明更清楚一个画家应该要如何自我营销。
因此。
他绝不提一个字绘画技法。
崔小明谈论之间,就只提绘画风格。
绘画技法好坏,线条控制力高低,画面好不好看,色彩和谐不和谐,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可绘画形式或者绘画风格的差异,普通人就不是那麽容易直观的讲出来了。
崔小明就去替他们讲讲。
崔小明的绘画风格是独创的,自然是好的。
崔小明的绘画风格中借鉴了吴冠中「中西合璧」的创作思路,自然是好上加好的。
顾为经他的绘画风格不是独创的,自然是等而下之的。
顾为经绘画风格借鉴了谁,郎世宁麽?老弟,画面整体相似程度达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算是借鉴了。
只能算是模仿。
就好比现代的画印象派的画家,他们说自己的色彩或者绘画灵感借鉴了莫奈丶德加丶毕沙罗的画,没有问题。
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色彩偏好。
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独有的灵感。
画家从前辈的作品中借鉴精髓,汲取营养,是艺术创作的一环。最杰出的大师都是这麽走过来的。
可要是现代印象派画家说自己的画派借鉴了莫奈的画派……这说法就太奇怪了。
你画的本来就是人家发明的东西。
再说。
崔小明认为,如今是一个玩风格,玩形式,玩概念的绘画时代。
郎世宁这种乾隆时期的画家,距今已经好几百年过去了,印象派已经够古早了,他的年纪能当印象派的爷爷。
崔小明暗戳戳觉得,那套新体画的路子,已经跟不上当下最前沿的艺术审美潮流了。
「融合,风格的融合很重要。」
崔小明手指尖抵在一起,「吴冠中先生有一个关于融合画绝妙的比喻——水陆兼程。他将油画称之为陆路,将国画称之为水路,而他自己,则是做那个水陆兼程的人。」
「什麽是水陆兼程?」
他自问自答。
「在我看来,绘画的旅程中,国画传达不了的那种精确感可以改用油画的线条,油画所点不透的那种朦胧的风蕴,则可以换回国画的结构。同样的道路,水陆与陆路,各有各的风光,各有各的感受。但是——」
头发带着自然卷的亚裔年轻人盯着身前的顾为经,说道。
「只有两段道路,它的头和尾贴合或者连续在一起,它们都是同一条大道上的某一段,水路和陆路相连相通,才能称得上是水陆兼程。如果水道是威尼斯的水道,陆路是汉中的官道。天南地北,两不相干,那麽旅人怎麽走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绘画的气韵也是相同的。」
「如果油画的气质和国画的风韵,无法完全的气息相通,那麽,就像是由一个东夏的画家和一个威尼斯画派的画家,没有事先通过气息,打过商量,各画各的。」
「画出来的作品难道能够被叫做是东西合璧的气韵融合之画麽?」崔小明盯着顾为经的眼睛。
「不能。」
顾为经点头赞同。
对方的确是一个很懂行的人。
崔小明提出的问题,恰恰便是顾为经第一次尝试画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时候,所遇到的问题。
不管是最后的作品,还是创作期间的「画感」都十分的割裂。
那不是一张兼具东西方气韵之美的融合之画,那只是把半幅油画和半幅国画,在画家笔下,用外力强行拼贴在了一起。
印象派,新体画丶莫奈丶雷阿诺,朗世宁,吴冠中,赵无极……
在这条东西融合的路上做出探索的前辈大师,他们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的环境与时代都不同。
唯一相同的则是,他们都像是海绵一样,如饥似渴的吸收着两种艺术理念的精华。他们前半生耗费心血将其在心中融汇贯通,艰难的迈出第一步路,然后再用剩下的半生,在这条路上行到远处。
此般过程,此般经历,才有了展台那些让游客忍不住驻足停步的作品。
这哪里是像买彩票一样,随便在画布上摸索一通,就能画出来的呢?
「对,为经,当然不能。」
崔小明笑着点头。
他喜欢顾为经的这一份诚实。
「问题恰恰就出在了这里。」
在露出了无数次温和无害的笑容之后,崔小明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你的那幅画我看过,表面看上去很棒,看上去很漂亮,但画面的内核是割裂的。」
崔小明今天遇上顾为经,勉强能算半个巧合。
可他此刻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不是巧合。
巧合?
巧合是庸人用来逃避不幸的托词,崔小明只相信好运气不会辜负做好充足准备的人。
这番话……崔小明早就准备好了。
今天他遇不上顾为经。明天,后天,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些话对着公众抛出来的。
当然。
最好的机会其实是昨天晚上,对着《油画》杂志视觉艺术栏目的主理人安娜·伊莲娜小姐说。
吴冠中先生不光在东夏,在新加坡以及整个亚洲艺术领域,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关于吴冠中画作的解读,关于他的作品与吴冠中作品之间的关联,崔小明的腹稿早就打好了。
让父亲母亲帮他反覆把过了关。
崔小明原计划是拿去在安娜面前展现自己的,专访他不敢想。
要是能换到《油画》杂志撰写评论文章的时候,顺带着提上他一两句,那就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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