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情感调配(2 / 2)
他注意到了画面远景里,被在雾气中弥漫的光线所照亮的画面里,还有一个又一个画框存在。
豪哥丶大火或者陈生林,西河会馆的主人悬挂在画室里的一幅幅个人油画,浓缩在顾为经作品的背景上,又被缩小到手机屏幕尺寸,差不多便是不到一个苦杏仁儿大小的小小一片。
唐克斯一开始没有留意到它们,只当是构图时,为了避免画面远方过于的单调深邃而被画家随手画下的点缀。
端详了这麽久。
他察觉到了不同,于是放大手机屏幕,在绵絮一般丝丝缕缕的笔触之中,唐克斯看到了远景墙上一幅又一幅排列的油画。
这是……
他注意到了那些油画上的人像。
这些油画每一幅依旧很模糊,只有几幅被光线完全打亮,有几幅光影斑驳,更多的,则只是雾气之中的影子。
但无疑,在这些「画中之画」的雕琢之上,画家肯定也下了心思。
考虑到这些「画中之画」之于油画本身,之于扶手椅上的男人的地位,约莫相当于描绘特拉法尔加海战或者滑铁卢战役的战争油画,远方的士兵水手之于纳尔逊将军或者拿破仑皇帝的地位。
能传达出这种「朦胧」的感觉,已经细腻的相当于巧手匠人做出的细密核雕。
在彰显创作者绘画技法的同时,也同样证明了它们绝非是被画家随手画上去的点缀。
张张油画挂在远方墙壁之上。
张张不同的脸,凝视着画面中心的男人,也凝视着策展人米卡·唐克斯。
他的指尖滑过那些画中之画的表面,正像唐克斯想要用指尖穿过坚硬的玻璃,穿过顾为经作品上的色彩,穿过雾气与光线,在另外一个维度时空之中,触碰到画面上气质不一的人物。
不知是否是捧着手机太久。
唐克斯感受到,本该冰凉的屏幕,正在微微的发烫,那些人的目光也在微微的发烫。
德国国宝级水彩画家门彩尔的作品大量存放于柏林博物馆岛上的多加美术馆之中。而身为英国国宝级水彩画家的威廉·透纳,他的水彩作品也大量存放分布在泰晤士河周边的多家大型美术馆之中,其中唐克斯任职的泰勒美术馆更是世界上持有透纳知名作品最多的展馆。
这些年间。
唐克斯曾漫步在寂静无人的博物馆中,在子夜时分打开展厅的灯,看着酷爱绘画史诗题材的透纳的作品上,那一张张芸芸众生的群像。
从索多玛的毁灭,到滑铁卢的大雨,再到奇切斯特运河边的虹光。他在那些或惊况,或挣扎,或震撼,或得意的脸颊前久久的驻足,思索着当年的艺术家是如何体会到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又把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巧妙溶解入笔的。
能用一瞬间的凝固,表达动态的时间。
能用一瞬间的笔触,融化诗歌般复杂细腻的情感。
这便是唐克斯心中,艺术技艺的大师之境。
二十馀年前,唐宁用一幅《百花图》,使得几十上百朵不同气节,不同风格,不同蕴意的花卉同开一树,用这幅画以史上最年轻的年纪,斩获了魔都双年展金奖,并向整个艺术世界宣布一位新艺术大师的到来。
唐宁的那幅画胜在复杂多变。
二百年前,透纳画下了《特拉法尔加海战》,透纳站在纳尔逊本人几周前曾站着的位置上,观察着这艘在决定英格兰命运的海战之中已经半毁的指挥舰间,想像着枪炮齐射时的震天巨响。
透纳用他遍布画面上的蒸汽浪花,用那些士兵们惊恐丶狂怒丶担忧丶忘我……用种种神态不一的脸,在纳尔逊倒下的身影中,宣告了一位新的艺术巨人将在艺术的道路上冉冉升起。
透纳的作品胜在悲壮而庄严。
身为一个英国人,他当然爱透纳,他当然喜欢那张关于《特拉法尔加海战》的绘画作品。
每当他站在那幅画之前,总是能被一阵把法国人踩在脚底的强烈的爱国热情所填满。
他还像所有英国老白男都有过的幻想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画布面前,用手指指向汹涌的海面,用从办公室随手抓来的提鞋棒当成指挥剑,清清嗓子,然后说出那句无比着名的发起进攻的命令——「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英格兰希望他的每一位士兵尽忠职守!)」过一把COSPLAY纳尔逊的瘾。
在顾为经的这幅画面前,望着那一张张的脸,唐克斯的感觉却和在透纳的作品面前,看着身前拿着火枪的水手与士兵的感觉截然不同。
唐克斯不知道这些油画是否存在,原本又传达着怎样的情感。
他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顾为经的笔下,在他的二次加工以后,被最终呈现在这幅《人间喧嚣》的背景上的画中的油画有的不是英雄式的高贵,不是卑怯者的懦弱,没有希腊大力士战神式样的赤裸的健美体魄,没有浪漫化的如月桂树般伸展的肢体,没有驾驭着狮子战车的雅典娜女神。
它要平凡的许多。
平凡却并不平庸。
在那些激烈的情感以外,将嘶吼,咆哮,仰天大笑,痛哭流涕通通抛掷开以外,它就只是一些幅纯粹的画。
一些幅关于人间的画,一些幅关于人间的脸。
七情六欲似乎都存在,又都没有那麽浓烈,浮现在脸上的……都是淡淡的一抹。
那些脸就默默的看着他,扫视着他,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他。
头顶的感应灯亮了又暗。
唐克斯想起了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装满自己艺术梦想的手提箱,默默的站在办公室的楼外。头顶的太阳亮了又暗,无声的从天空的一端划向天空的另外一端,那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西装革履的基金会的管理人员也是这样的。
他们的眼神扫视着他,默默的从唐克斯的身上扫过,又移至他处。
没有谁反应出多麽激烈的情感,没有人朝他咆哮,没有人愤怒的挥舞拳头,甚至连明显的嘲笑都没有。
大家只是避开他,如绵羊绕过柱子,流水滑过礁石般的避开他。
人们彼此说话,端着咖啡杯,微笑或者摇头。
但这些情感,又都与他无关。
唐克斯痛苦的皱起了眉头。
二十年前的太阳,二十年前的冷冷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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