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五)(2 / 2)
不把自己真正放入子梁的身体,是不会对这霸道的四枪产生熟悉感的。在前面他已接过鱼嗣诚许多枪,但只有在对方真的彻底了解你之后,这种枪式才会出来,它没有定式,但这一步步碾溃敌人的「势」不会变。
第一枪,子梁【汞华浮槎】架势溃散,遭受重创;第二枪,子梁被逼在无以转圜的绝境;第三枪,子梁被压灭困兽之斗;第四枪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液仿佛比现实更早一步看见这次横拉,他斜剑切入枪尖,【飘回风】贴墙一掠数丈,而身体中的力气像破开口子般飞速流逝——要接下这一枪,你必得耗尽全身的力气。
然后鱼嗣诚鬼魅般追上了他僵硬的身体,第四枪的处决如期到来,确实再无反抗的馀地,鱼嗣诚一枪刺入了裴液的咽喉,枪刃连带着切开了他半边下巴。
但下一刻,裴液的尸体在水中化成了一团洁白的飞羽。
飞羽拂过鱼嗣诚的颊面,向他身后一掠而去,在第一枪开始的地方,背生双翼的少年从空中生长了出来。
飞羽仙不是什麽时候都可以使用的,它生效在生死之间,种子却是埋下于此前的交锋中。
「无法登上的山,就生出羽翼飞临」,它的前提是,你已先看到了前方的山顶。
若非知晓子梁是如何在这四枪下步步折戟,裴液就无以调整自己的动作和应对,然而,当年那被四枪绝望压垮的画面,时隔二十三年重现在朱镜殿的案桌上,不正是为了观者能在这一刻多用出这麽一剑吗?
一剑,裴液脱离了鱼嗣诚的笼罩。
他带着重伤重临在刚刚和洛微忧交谈的草野上,狂暴的水已经席卷过太多的区域了,无数的洛神木桃被扯断,凌乱地飞在空中,但这一刻,它们全都向中心聚集起来了。
大量的丶细小的丶闪着鳞光的鱼儿,有的衔着一枚花瓣,有的几条共衔一朵整花,全都朝着中间的少年围拢而来。
无数朵花开成了一朵花,又像千万只蝶共同织成了一枚茧,这应当是一幕梦幻般的奇景,而且应当是孩童的梦。
这些幽蓝的花片有的涌入少年的七窍,有的没入少年的伤口,在极快的时间内,裴液腕上的鳞花就已亮得发烫,继而它开始铺展开了,裴液的小臂丶胸腹丶眼角……都开始涌出一枚枚棱形的瑰蓝。
鱼嗣诚在下一个瞬间就已抵达,裴液没见过的第五枪握在他手里,整片水域都仿佛被牵动。
裴液从花瓣之中冲破出来,仿佛经历了一次新生,身上崩开的血口被鳞片缝补,断开的筋骨以一亲身可感的速度彼此勾连着,大概只要半个刻钟裴液就能恢复七八成的状态,但这时他连一息都没有多拖。
因为在身体的更深处,丹田所在,经脉树正以一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自从别离仙君之后,禀禄再也不曾如此餍足!
六生?七生!八生!上二境之间的沟壑像不存在般被轻易踏过,而且还在一刻不停地更加茁壮,向着脉境的巅峰迈去。
前所未有的充沛气感回荡在身体中,面前一枪直朝咽喉而来,但裴液连一眼都没有投去,他直直地望着鱼嗣诚的瞳孔,那双一直冷漠的眸子似乎在这漫天的飞花中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露出了一种怔忡的神色。
然后在这一个刹那,世界从他的眼中开始,一切净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样子。
透亮的薄冰从脚下铺展开来,人身变成冰玉雕琢的样子,整个世界没有一眼望去看不透的东西,剑刃丶枪刃丶地面丶天空丶对手的眼中丶自己的眼中……每一样事物上都映着自己的样子。
明鉴冰天映我。
在一切的通透与静谧中,只有少年的身影向前一游,避过这必破喉咙的一枪,但却更往前而去,抢入了鱼嗣诚三尺之内。
使用心剑是件艰难又危险的事,这是裴液在修剑院学到的知识。
即便领悟了这门心剑,也不代表能随时随刻将其用出来。首先要备好自己心境,心剑往往在心之至境产生,剑者在习得时涉足那里,却未必能将其呼之即来;其次心剑往往是自己心神境对对方心神境的诛杀,但在出剑前,它先拷问的往往是自己。
一个人的心不是永远不变的,有时候本人都意识不到那些改变。
如果你不再剔透,明鉴冰天会先击碎自己心中的影子。
每使用一次,都像是把自己和敌人同时放在断头台上。
但它带来的受益也是无可比拟的。
即便谒阙丶即便天楼,也不能无视这一剑。
鱼嗣诚在冰天之下的样子很奇异,他整个人都是冰透的,没有丝毫阴影,但左边身体上的半个鱼紫良却几乎被涌动的丶蛆虫般的暗影充塞了整个身体。
这一幕令裴液意识深处怔忡了一下——他分明只对鱼嗣诚出了剑。
但这时他没在关注这些了,只在一霎之间,鱼嗣诚已从冰境中醒来,裴液已姿态怪异地贴入他的枪下。
左臂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只有剧烈的疼痛钻心地涌来,左肩的塌陷令小半边上身都变得僵硬,五腑俱有伤损,溢出的血流淌在腹腔中,肋骨则断了三根,都在左侧。
但他一直很好地保护着自己的右臂。
大枪瞬间下砸,裴液手中玉虎已在更早一步斩了上去,这是一次正面迎上的对抗,固然裴液如今真气浩荡,他还是远远接不住这一枪;但正因他骤然真气浩荡,这一剑真的荡开鱼嗣诚的长枪。
玉虎一瞬之间脱手飞了出去,受撞的右臂带着他整个身体都翻了个面,由俯转仰。
但上一刻飞出的玉虎没有离开两人身侧。
它带着急速的振鸣划过一个极小的危险飘折,斩落了左侧僵直的鱼紫良手中之剑,才失控地远远飞了出去。
当这柄来自鱼嗣诚的佩剑坠落时,裴液仰起的右手就正接住了它。
这一刻裴液感到这是二十三年前那场战局的延伸,这是没有出现的第五个回合,他踩在子梁前四枪筑成的高度上,用剑胜过了这第五枪。
鱼嗣诚后退了一步,但裴液生着双翼,他仰身一挺,全身的力量都在这时骤然迸发,将转瞬镀红的剑刃深深送入了鱼嗣诚的下腹。
这一剑送得太用力,也太决绝,所以在没有遇到阻碍丶整个穿透了鱼嗣诚的身体时,裴液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麽。
他不是得手了。
他是刺空了。
鱼嗣诚的丹田,不在脐下三寸之处。
但它也并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就在更靠下面一点,裴液的剑刃甚至已划过了它的边缘……而那同样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位置,几个日夜里他推算鱼嗣诚【汞华浮槎】气海枢的位置时,就是以子梁的身高与丹田为等比。
正是从上一任宿主身上,他才建立起对【汞华浮槎】新任宿主每一处细节的了解。
这种错位令裴液一瞬间有些晕眩,那不是来自于周围波荡的水波,而是某种对自己身份和角色的认知颠倒,一瞬间好像世界掉了个过儿。
他震愕难言地仰起头来,鱼嗣诚只是怔然安静地看着仍在追着往他伤口涌去的花瓣,他身侧的鱼紫良则在刚刚一式心剑后陷入了癫狂,他飞速地向鱼嗣诚的身体中流淌而去,但仅剩的右臂又死死攀着鱼嗣诚肩膀不肯离去。
他带着无限的愤怒丶死死地盯着裴液身上泛起的鳞片,眦目尖声地嘶吼道:「谁敢拦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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