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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万般无下品,挣钱第一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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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半个月之后,沈琳请了一天假回家。婆婆一个人带着子轩在客厅玩,两人看到她后惊喜不已,儿子飞奔过来大喊妈妈。半个月不见,他又长大了一些。沈琳叭叭亲着儿子,婆婆眼圈红了,说沈琳瘦了很多,一看就知道当月嫂很辛苦。

沈琳挑下午回家,就是想为全家做一顿饭。晚上老那接了女儿卓越,一推门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卓越抽着鼻子,大叫:“我妈回来了。”她直奔厨房,见沈琳果然在,高兴得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害得沈琳也跟着飙泪。

灯下,全家聚在餐桌前。满桌都是沈琳的拿手好菜,卤货、蒸鱼、西芹炒牛柳、蒜蓉粉丝扇贝,还有一道小吃河北肉糕。卓越吃得两眼放光,叫道:“我希望妈妈永远在家。”子轩挥舞着他的专用塑料小勺,也跟着大喊妈妈。

老那喝着酒,一家人团聚原是高兴的事,却让他心里不好受。有担当的男人,难道不是能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让年迈的父母安心养老,老婆孩子衣食无忧么?可是他四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前途渺茫,还要让老婆出去当月嫂养家,实在丢脸。沈琳脸色黯淡,黑眼圈明显,整个神态就是长期熬夜人的模样,再带着笑,眉宇间也心事重重,不能完全放松,和那隽有点像。老那心痛地回忆起从前的沈琳,脸色滋润,穿着那件软滑的紫色睡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带了点富态的慵懒性感。知道自己有坚实后盾的女人,才能有那样笃定的神态。从前的日子,像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了,这都是他的错。

老那一直在复盘人生,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有时他后悔得捶胸顿足,比如他年轻时可以更勤奋好学一点,更有远见卓识从而为人生安排好退路;有时他愤怒得握紧拳头,为莫名其妙地替王总的小三儿还了一百万货款。他想和那个什么狗屁正大阳光美容联系,要求他们把他的法人代表变更过来,可那个许意超在工商局留的手机号是个空号。想向法院起诉公司侵权,又费时费力,连人都找不到。他只好愤愤作罢,但这件事就如智齿隔三岔五发炎般令他难过。

沈琳知道老那心里难过,越是开心的时刻,越是会勾起他对往昔富足的回忆。他的工作室开张两个来月,只接到几个不能称之为项目的小单子。比如给某家具店开业铺个红毯做个海报,给某个熟人的长辈承办个寿宴,给某个小网红发几篇稿子之类的,连房租都挣不到。李晓悦陪着生病的那隽在家休养,也无心跑业务。

沈琳想着大家的遭遇,包括沈磊,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难道她的气场太差,所以周围聚焦的全是倒霉的人,连那隽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一夜之间跌到谷底。又或者,是这个时代不行,绝大部分人都在走下坡路。比如丁松涛,从前传说他怎么怎么成千上百万地挣,如今还不是深夜在客厅喝闷酒,显出颓态来?

晚上,夫妻搂在一起,躺在床上,享受着久违的安宁与亲密。沈琳长期缺觉,喝了点酒,睡意浓浓,却舍不得合眼。老那说起正在跑的几个单子,长吁短叹,情绪非常低落。沈琳因为被丁松涛骚扰,心神不宁,本想在丈夫这里找点精神支持,见状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鼓励他,万事开头难,再说工作室开张两个月也并不是颗粒无收,这不还挣了一万多块钱吗?合下来一个月也挣了六七千呢。她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干一个月,也就挣这个钱。可见还是得做生意,光卖体力是挣不到钱的,公关工作室大有前途。

老那听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以为安慰奏效了,殊不知是她那句“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叫他悲痛得差点号啕大哭出来。他把脸躲开不叫她看见,因为他哭了,这件事太严重了。搂在一起相看泪眼的深夜,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可能他真的就爬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起,老那送卓越上学,同时上工作室处理事务。沈琳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机现打出来的咖啡,惬意得直叹气。窗台上的那几盆泡泡果汁玫瑰盛放如初,她走后,婆婆一直帮她精心照料着它们。只是,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悠游自在了。

沈琳正怅然,母亲突然打来微信电话。她看着手机,一下愣了。她这段时间仍没断和父母一周一个视频电话的习惯,弟弟已经脱离正常生活秩序了,她不能再让父母操心。月嫂培训时她挑中午吃饭时间,脱了月嫂服,在佳家母婴的会议室给父母打,假装自己仍在当白领,是会议之余打的电话。在白寒宁家时她特地挑外出买菜的周末时间,假装是给家里买菜,营造一种日常祥和的气氛。每次她都能平安糊弄过去,但为什么父母突然会主动打来电话?一般都是她给家里打。

万幸今天正好在家,沈琳定了定神,接通电话,摄像头那端是母亲忧心忡忡的脸。

“琳儿你在哪儿?”母亲道。

沈琳欢快地转着摄像头:“我在家里啊妈,你看这是你外孙子,这是你亲家母。”

正在陪孙子玩玩具的婆婆冲着镜头招了招手。

“听说你叫公司给辞了,现在在当月嫂?”母亲道。

晴天霹雳!沈琳结结巴巴道:“哪有······没有。你听谁乱嚼舌头?”“志国兄弟俩,还说那伟也失业了。”

沈琳非常生气,提高音量:“什么失业?我老公开公司创业。”父亲的脸从旁边探了进来:“所以你真的在当月嫂?”

再抵赖也没用,沈志成两兄弟肯定在老家什么话都说了。沈琳沉默。“我们下午的高铁到北京。”父亲说。

沈琳叹道:“爸,妈,我下午就要回雇主家了。你们来可以,看看卓越,看看子轩,但你们见不着我。”

母亲无声地哭了。沈琳非常恼火:“是,我在当月嫂。让你们觉得丢脸,我很抱歉。但是妈,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多人在从事服务行业呢,难道他们都很卑贱吗?”

父亲的声音愤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是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种低等的粗活儿?”

哈哈,沈琳笑了,笑容无奈又困惑:“爸,我那天才知道,沈志国沈志成两兄弟的包工队,平均每年可以挣七十八万。我要到这个岁数才知道,我们空有一张大学文凭,其实就是废纸。我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去看不起人家蓝领呢?万般无下品,是唯有挣钱高。”

老两口在那头默默流泪。他们倾其所有,培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如今儿女落到了这个结局,实在让他们想不明白。读书总归是没错的,那错在哪里了呢?

沈琳难得的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毁了。她尤其痛恨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天塌了的仓皇感。天塌了!这样的仓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脸上都看到过,看过一次就够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宁家,婆媳俩都一脸盼来救兵的如释重负。一会儿,父亲来电,说已经到北京了,要来看她,不过分打扰,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烦恼,却又拗不过,只好告诉他们白寒宁家的地址。一个小时后,父母出现在门外,沈琳匆匆出门,母亲见她穿着粉色的月嫂服,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和老伴奋斗一生,拼命托举儿女往上爬,可他们一个两个全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坐实了老两口人生的失败。儿女就是父母命运的外显,赤裸裸的证据。沈琳不耐烦,要她不要哭,这样在雇主家门外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父亲要她辞掉这份工作,又怒气冲冲,说要去问责女婿,为什么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叫她来当保姆。

沈琳看着夕阳下衰老而伤心的父母,只觉得灰心丧气,真想返回屋里立刻跟白寒宁辞职,她正缺这样一个借口呢。一转念又怨恨他们不懂事,自己来当月嫂,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加油鼓劲儿,开导自己不要自卑?

这时,白寒宁推开门,扬声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来吧。”沈琳忙回道:“哎,这就来。”

她一扭头,看着父母。他们明白了,女儿真的当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辞职。她风雨飘摇的家,需要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给孩子洗了屁股,换了纸尿裤,这时手机微信响了,是父亲发来的:“闺女,记住,顶不住的话,你还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层楼都住不完。我这些年弄这个楼,就防着哪天你和你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了,能接住你们。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

沈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儿上,孩子一缩腿,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她。她拿纸巾把他腿上的泪水吸干,回了句:“好。”

有了沈琳的精心照顾,白寒宁渐渐从产后的疼痛与虚弱中康复过来,而她令人讨厌的天性也同步苏醒了。

比如一开始白寒宁对沈琳的手艺赞不绝口,最近却开始挑剔起来,明明说下午点心要吃酒酿元宵,沈琳做了,她又突然说不想吃了,想改吃银耳莲子汤。沈琳依言做了,热腾腾端上桌,她却又说时间太晚,吃了怕晚饭吃不下,倒了吧,说完漠然走开。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钟,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气?于是心平气和,把汤倒掉。

这家比较讲吃,每餐桌上都有鲍鱼、鲜虾、排骨、鳜鱼、三文鱼、牛排之类的好几种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体力消耗大,吃起饭来非常香。可她很快发现,只要连着夹两筷子好菜,白寒宁就会看她一眼。夹几次,白寒宁又斜了她一眼。几次下来之后沈琳心里恼火,连七十岁的白寒宁婆婆都不会在吃上面与她计较,白寒宁为何这么刻薄呢?

还有比如大家一起吃饭,突然婴儿哭了,沈琳放下碗给孩子喂完奶,哄他睡着了,回来一看,所有人都吃完饭了,桌上只剩残羹冷炙。这也没什么,沈琳拿起碗,浇点汤汁,匆匆扒了两口饭,孩子又哭了,原来是尿了。沈琳放下碗,又给孩子换纸尿裤。换完后他精神了,不想睡。这时白寒宁本可以把孩子抱过去,让沈琳吃完饭,但她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一声不吭。保姆见沈琳饭都吃得不安生,不忍心地说我替你抱一会儿吧,没想到白寒宁冷冷地说一声各司其职,保姆只好缩回手。沈琳哄了孩子四十分钟,手痛脖子硬,腰都挺不直,白寒宁也没说要替一下手。

有时候白寒宁突然对沈琳很热情,会送给她一些自己淘汰下来的东西。比如有一次送沈琳八百多一小瓶的兰蔻小黑瓶,沈琳不想收,白寒宁硬塞到她手里,沈琳只好道了谢,收下了。白寒宁又冷不丁来一句你别嫌弃啊,不是满瓶,但是你没用过这种好东西,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沈琳忍不住,说我的确没用过兰蔻,我之前用海蓝之谜。白寒宁一脸“你真能装蒜”的嘲讽,让沈琳差点把小黑瓶摔到地上。当然,这只能是她的想象,实际中的她已经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后悔了:为什么一定要把雇主比下去呢?你比她厉害,为什么会来给她当月嫂呢?

沈琳已经看清白寒宁与丁松涛的关系了。丁松涛每天很晚才回来,即使偶尔在家,他与白寒宁也几乎不交流,连视线都很少有交汇。要不是生三胎,这对形同路人的夫妻早就离婚了。丁松涛不是白寒宁生孩子才与她分居,很有可能他们早就分居了。这孩子怎么怀上的,都可疑。白寒宁就是在丈夫面前太没有存在感了,才会在月嫂和保姆面前摆威风。只是,感情破裂成这样,夫妻又为何非要去拼个三胎?实在费解。而且,他们都四十多岁了,拼命要追生个儿子,但儿子生下来后,白寒宁看上去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丁松涛也几乎从来不抱他,甚至也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再晚回来,也要悄悄踱到婴儿床边,凝视他的脸蛋,目光深情而满足。这儿子就像不存在一样。

连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没力气,说怕摔着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欢逗弄孩子,亲亲孩子的脸吗?不过有一次婆婆亲了一口婴儿,白寒宁立刻说婴儿抵抗力低,请你以后不要亲他,避免传染病,连我自己都不亲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宁吵了一架,以后果真对孩子冷淡多了,赌气一般。这个家里,两个吵闹的女儿是唯一的生气,这最最金贵的儿子仿佛只是权柄的象征,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他们只爱抽象的儿子、孙子,爱不了这鲜嫩嫩活生生具体的婴儿。

这个家庭的气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宁偶尔又会流露无助,让沈琳怜悯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头愣神,或者坐在阳台默默流泪,一两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有一次她在厕所坐了一个多小时没出来,沈琳还以为她晕倒在里面,紧张地敲门叫着。好一阵子,里面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沈琳判断白寒宁有轻微的产后抑郁症。这样的岁数,生了三胎,与社会脱节那么多年,没有经济能力,只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脸色,不抑郁才怪呢。

白寒宁有天对沈琳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我有点晕,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坠。有种接近终点那个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凄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软成一摊泥,差点把她揽到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做,只是温言安慰白寒宁,你可能是刚生完孩子,激素还没有恢复正常,导致心情起伏波动,别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宁懂这些科学道理,白寒宁名牌大学本科生,曾经也是能干的职场人,什么不懂呢?

白寒宁摇摇头,根本不接受安慰,或者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怕有什么真相我没看透,等看透时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知道这种感受吗?”这话直击沈琳的心,她也时常这么想,那真相是什么呢?谁能回答?这一刻,冰冷刻薄的白寒宁变得温暖可亲,并且透着深刻。沈琳下决心以后对她好一点,也许她们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呢?

沈琳正感动,白寒宁抽了张纸擦了擦鼻涕,然后把纸递给沈琳,意思是让她扔掉,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高傲:“昨天的木瓜牛奶太甜了,希望你从今天起记住,放糖之前要问一下我。”

沈琳愕然,心冷了下去,但她精准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一丝失措:“好的。”

白寒宁就是这样矛盾,让沈琳对她喜欢不起来。又或者,白寒宁也意识到,让前同事现月嫂窥见自己最柔软的一面,非常危险。人们往往不珍惜这样的柔软,而只是想趁机捞点什么,所以她故意要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沈琳:既然你走入我这么私密的空间,见识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就要在另一方面找补,以提醒你,尊卑有序,主仆有别。我过得再不如意,也比你高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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